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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11.蒼蠅的力量。

  蒼蠅妨礙我們靈魂的活動,吞噬我們的肉體,於是將我們戰而勝之。

  ——————帕斯卡①

  到第二天的上午,「暴動」仍然在繼續進行,然而誦經舞蹈的音樂已經停止,整個山腳籠罩著凝滯的寂靜。桃子來送早飯時,我見她已經擺脫了暴力經歷以及其後為時長久的歇斯底里,達到了一種奇特的成熟境界。她俯下已經變得蒼白馴順又有些木然的臉,眼睛不肯與我對視,遲疑著,嗓音沙啞地小聲說話。今天早晨,阿鷹的親兵們發現,超級市場的經理躲過橋頭崗哨的眼睛,逃出了山腳。這經理是企圖聯繫天皇和他手下的暴力團,才冒死涉過融雪以後水量漸增的河流,不顧通身濕透,沿著鋪滿積雪的道路跑去海邊的。還是今天早晨,瀕死的兒子被人從坍塌的橋上救了下來的那位父親,暗地將獵槍和幾種霰彈,送進了鷹四的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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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帕斯卡(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著有哲學著作《致外省人書》、《思想錄》等。

  「他把獵槍借給我們,說,要是超級市場天皇手下的暴力團來襲擊阿鷹,就用這支槍來打他們!可有了槍反倒害怕!」桃子的聲音膽怯抑鬱,顯然對這場「暴力」已經不甚期待。我怕讓桃子更感膽怯,便沉默不語,回避了開去。但對於借給鷹四的獵槍到底有什麼用,我卻有一種與她不同的解釋。

  那獵槍並不是讓鷹四在對抗超級市場天皇及其暴力團時同親兵及村民協同作戰使用的武器,倒可能是讓鷹四在眾叛親離、大敵臨頭、孤立無援的時候使用的自衛武器。但不管怎麼說,鷹四又找到了一位富於獻身精神的人,他肯把珍貴的獵槍借出來用。鷹四一聽到報告說「鄉下」那邊打算再搶超級市場的農民今早都未出動,便坐上那輛加著防滑鏈的雪鐵龍,到竹林那邊去搞宣傳了。

  桃子已與從前迥然不同,向我講完了這些新聞以後,便像個溫順的小妹妹一樣坦率地向我問道,到底這世上的人身上還有沒有點善良的地方?見我一時對這突如其來的提問支支吾吾,她便接著說:

  「那天早晨,我們坐車來四國。走著走著天亮了。這時候,我們的車走在海邊,阿鷹問我們,到底這世上的人身上還有沒有點善良的地方?然後自己回答說,有,當然還是有的。因為人類還要到非洲草原去捕捉大象,再遠涉重洋把它們運回來,養在動物園裡。阿鷹在孩子時就想,要是有了錢,就自己養一頭大象。他還想把這間倉房加上柵欄來養大象,再把石牆下面的大樹全部砍倒,好讓孩子們不論在哪兒玩的時候只消抬起臉,就能夠瞧見大象。」

  桃子只是想讓我聽她說這些,才拿提問做引子的。她也並沒有期待我這個[[在社會上吃得開的人]]做出回答。自從桃子不意遭到暴力襲擊,變得畏縮膽怯以來,她總要想到,那主持「暴動」的暴烈的鷹四,在談論大象的話題那會兒,曾經是何等的溫存!她懷念兒時的阿鷹。很可能在鷹四的親兵當中,第一個從「暴動」裡脫逃出來的便是桃子罷。

  桃子離開以後,我獨自回味著大象的話題。在廣島遭到核攻擊時,最先逃到郊外的是一群牛,然而,在更大的核戰爭要摧毀文明國家的諸多城市的時候,動物園裡的大象會有逃跑的自由嗎?會有供核戰爭時用的防空壕,將這龐大的動物收容進去嗎?經過一場這樣的戰爭,怕是所有動物園裡的大象都要性命難保了。如果城市有希望再度復興,我們會看到——一群被核輻射害得肉體畸形的人們聚集在哪個碼頭,歡送去非洲草原捕捉大象的代表——的情景嗎?或許只有到了那時,那些考慮人類是否還心存善良這個問題的人們才能夠得到些啟示吧。下雪以後,我就沒讀過報紙。即便現在,核戰危機已降臨世界,怕我也是渾然不知。想到這裡,我感到這種想法給我帶來了一種恐懼和疲弱。然而,比起我全然獨處時的同樣感覺來,它並不顯得更加濃重難忍。

  那年輕的住持找出來交給我的紙袋裡面,是曾祖父弟弟的五篇信劄和有祖父署名的小冊子《大窪村農民騷動始末》。小冊子裡記載的暴動,並非發生于萬延元年,而是明治四年時廢藩置縣的詔令在該地引發的另一場暴動。所有信劄上的地址和署名均隱而不具。大概是曾祖父的弟弟希望保守住新生活的地點和他自取的第二個姓名這兩個秘密。

  從日期上看,最早的一封信寫于文久三年。正如住持所斷,這位穿過樹林去了高知的原暴動領袖,是通過從樹林對面來的工作者得到了前往新世界的資助的。在出亡後的第二年上,這青年便得以會見他心中的英雄約翰·萬次郎,並獲准參加其新的行動。森林對面來的那個人能夠以有力的介紹者身份影響約翰·萬次郎,看來他有可能是與土佐藩有瓜葛的秘密工作者。

  這封信,是青年報告他于文久二年年底,搭乘約翰·萬次郎的捕鯨船駛離品川的情況的。青年在船上做水手。第二年年初,他們的船抵達小笠原島,就勢直奔漁場,捕到了兩頭幼鯨,爾後由於糧草缺乏而重返小笠原島。暈船自不必說,加之與同行的外籍水手頗多齟齬,曾祖父的弟弟便放棄了捕鯨船上的工作。然而,這位長自林間窪地的青年,畢竟遇到了兩頭活生生的幼鯨。

  第二封信的日期為慶應三年。文中突然展露出來的曠達自由的感覺,歷歷地表現出這個逃出森林的青年,由於幾年的城市生活,已重新發現了他那在捕鯨船上時未曾釋放出來的勃勃的幽默天性。在信中,這個在橫濱讀到了他平生第一張報紙的青年,把其中的一則趣聞報道,轉寫給了四國深山谷地的哥哥。

  「今有趣事一件。此乃不許翻刻之報紙所載記事,然區區家信,但轉無妨。合眾國『賓夕法尼亞』之地,有人大發其狂,遂以下述之事自戕,遍覽其遺書如左。其書曰:我娶一攜有一女之孀婦,然則我父愛戀其攜來之女,遂妻之。故我父即為我婿,而所攜來之女即為我母。何以其女乃成我父之妻?且我娶之孀婦得一子,則其子複為我父兄弟矣。而我為其叔父。何以其子乃成我繼母之兄妹?且我父之妻亦即攜來之女亦得一子。則其子為我兄弟,又複為我孫矣。何以其子乃成我子之子?我娶之孀婦,我之祖母也。何以其女乃成我母之母?我既吾妻之夫,複為吾妻之孫也,則我既吾祖父,又吾孫也。

  「報紙上覆載廣告,稱欲授日本貴公子之有志英學者雲。又稱往美利堅修業交易及遍覽遊歷之志於出洋者恭請垂詢雲。」

  這封信與下面的一封,竟然隔了二十多年。在這二十多年,曾祖父的弟弟,那個曾久困于邊遠的窪地、眼下以一種從中解放出來的激情在橫濱熱衷於趣聞報道,而且暗中希望遠渡美國的青年,其實可能真的去了美國。不管怎麼說,由於他的背叛,才使這場暴動彪柄於世,也在背後的山谷中留下了慘遭屠戮的無數死難者,卻終於獨自保住了這一片如此開闊的新天地。

  明治二十二年春天突然回復的信劄,儼然已是通曉世事的壯年手筆。這是一封給曾祖父的回信。此時曾祖父還住在山腳,他在給城裡的兄弟寄信時,興沖沖地將公佈憲法的消息告訴了他。而弟弟的這封回信卻充滿了冷靜的批判。他以抑鬱的筆調詰問道:連憲法的內容是什麼都還不清楚,怎麼能單單因為憲法之名而神魂顛倒?他從一位高知縣的士族,即有可能是森林對面來的工作者的朋友所寫的文章中引了下面一段話:「且夫世之所謂民權也者,實有二種。

  英法之民權,乃恢復之民權,進乎下以取之者也。世之他種民權,亦可稱之為恩賜之民權,賜乎上以與之者也。恢復之民權,以其進乎下也,其分量多寡,吾人可隨意確定之。恩賜之民權,以其賜乎上也,其份量多寡,吾人鮮能確定之。設得恩賜之民權,而欲往更之以為恢復之民權,何事理遞進,一似於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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