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三九


  暴動結束以後,曾祖父的弟弟他們把自己關在倉房裡,拼死抵禦藩裡來的搜查官。他們全副武裝,焦躁不安,在倉房裡煩得用刀砍房梁和門框,留下無數的刀痕。我童年時,這一條條刀痕常常引得我充滿殺伐的幻想。那些山腳的農民,昨天還在服從他們的指揮,今天卻連口糧食連口水也不肯幫他們,害得這些身陷重圍的人孤立無助,偃旗息鼓,終於被騙出倉房,就在現在成了村公所前面廣場的那塊高地上面橫遭斬殺。而直接安排策劃,把倉房裡這群饑渴交迫的青年騙到了外面的,正是我的曾祖父。

  他讓山腳的姑娘們換上好衣服,在倉房前面燒火做飯,待青年們喝得大醉,昏睡過去,他又帶著搜查官突然向他們發動了進攻。祖母總喜歡得意地大講這個故事,好炫示一下根所家的前輩竟有如此機智。記得我母親說過,她嫁到山腳那會兒,有一個曾祖父施詭計時用過的姑娘還活著呢。在殺戮的時候,單單曾祖父的弟弟免遭毒手,逃進樹林跑走了。誠然像那年輕的住持說的,他與暴動的同志之間有那麼一種連帶感,然而到頭來,他甚至連這一點也棄之不顧了,所以作為一個與他有血緣關係的人,我終究無法得到有效的慰藉,儘管住持的話言辭殷切。

  曾祖父的弟弟,在他獨自逃進森林的時候,不曾駐留林中的高處,回首眺望那片窪地,憑弔他那些從醉鄉裡驚醒過來、在山腳高地上橫遭斬殺的可憐的同志麼?還有,行刑時,我的曾祖父,他是親臨現場,還是只是登上石牆,遠望這幅慘景了呢?

  「至於說你曾祖父的弟弟幹嘛要開始特殊訓練山腳那群青年,它的直接起因還不是因為咸臨號啟航去了美國!」年輕的住持機敏地覺出了我的抑鬱,便改變了話題。他的心靈何其纖細敏感啊。然而,在妻子私奔之後,儘管山腳盛傳了關於他的各色流言甚至說他是個喪失了機能的人,可他硬是頂著這些肮髒的中傷活下來了。

  「你曾祖父的弟弟聽說你曾祖父在高知見過的那個約翰·萬次郎又要乘著他的鹹臨號去美國了,他當然會覺得很痛苦,因為樹林那邊的那些漁民的兒子已經在新天地裡展開了冒險的生活,他卻還被困在這狹隘閉塞的山腳裡。那一年的夏初,他聽說幕府已經允許從本藩進軍艦操練所學習,就通過寺裡的住持做些工作,以被選中。我的父親說他讀過他申請書的副本,所以,到寺裡倉庫去仔細找找,恐怕現在也找得到呢。一個鄉紳大戶的次子,深入到下層武士中間,在當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知道,那正是樹林對面鄉紳的兒子們大搞尊王攘夷激烈活動的時代嘛!不用說,你曾祖父弟弟的活動沒有成功。這倒不是因為他缺乏能力,而是因為本藩實在沒有把人送到軍艦操練所的冒險精神。他滿心的憤怒得不到發洩,於是就成了村裡青年的首領,策劃一些特殊的訓練,幹上一些替農民向藩主申請「拜借銀」之類的反政府的事情。從森林那邊來的工作者、住持,還有你曾祖父,也就開始留心這個危險的年輕實力派了。我研究的結論就是這些了。」

  「至少在我聽過的萬延元年故事裡,這個想法算是最迷人的了。」我承認道。「想一想戰後沒多久,S兄就在朝鮮人部落給人殺了,好像在那件事裡,山腳那些粗野的小夥子起的也是這樣的作用。你讓我弄懂了不少事情。」

  「說真的,」年輕的住持也坦率地承認道,「在冷眼旁觀朝鮮人部落事件的時候,你會發現一種智慧,用它足以解釋萬延元年的那場暴亂。在S兄的舉動裡面,有那麼一個癥結,讓人不能不想到,他在作這個決定的時候,一定想的是萬延元年。我覺得,把萬延元年與1945年夏天聯繫起來,怕不能單單說是什麼牽強附會喲!」

  「你的意思是,S兄一直想著我曾祖父的弟弟是負責暴動的人裡面唯一逃掉了處刑的人,他自己才要在參加襲擊朝鮮人部落的同夥中擔當唯一被殺的角色的?對死掉的S兄,這實在是最體面的一種解釋。」

  「我是他的朋友嘛。」年輕的住持那少白頭下面的一張小臉上羞出了紅暈,「幫不上什麼忙的朋友。」

  「好像鷹四也和S兄一樣,盼著在萬延元年事件影響下做點事情。從今天開始,他要把山腳的年輕人召到一塊兒練足球。恐怕他是覺得,在曾祖父的弟弟砍倒樹林建造的練兵場上訓練青年,這種行動有很大魅力吧!」

  「可現在,不可能再爆發萬延元年那樣的暴動了。像戰爭剛結束那會兒,朝鮮人部落和山腳人之間大打出手,連警察也無法干預,那個時代也早就過去了。現在是歌舞昇平,任你多少個阿鷹也煽不起暴動,這才真叫平安無事哩!」住持又恢復了他平日裡的微笑。

  「對了,這個筆記本裡有沒有什麼東西與這種歌舞昇平格格不入?」我趁住持微笑的當口追問道。「要是的話,倒是給鷹四才好吧。根所家人的這些性格中,我繼承下來的只有一種,就是絕不願意從萬延元年事件中得來任何孔武勇猛的啟示。我做的夢也都慘兮兮的,在夢裡我從沒與曾祖父那壯烈的弟弟融為一體,倒是戰戰兢兢地把自己關到倉房裡,連曾祖父那樣開槍也不會,只顧膽戰心驚地作壁上觀罷了!」

  「依你的意思,筆記本還是給阿鷹的好啊。」一時間,住持顯得怯生生的,微笑也好像凍到了臉上。

  於是,我從死去的友人留下的企鵝版叢書上面拿起那紫色的筆記本,放進外套的口袋裡,和住持一起往小學操場那邊去了。鷹四和他的那群新夥伴,正在那裡練習足球。

  天空一片睛朗。狂風忽東忽西,圍著山腳亂吹。那群少年一聲不響,就是在這狂風中氣喘吁吁地認真踢著球。特別是那個身材短小的海膽怪物,奇大的腦袋上還纏著厚厚的毛巾,瘋狂地跑來跑去,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可奇怪的是,沒人笑他。就連站在操場周圍觀戰的山腳的孩子們,也完全不像城裡孩子看比賽時那樣活躍喧鬧,只是抑鬱認真,不作一聲。

  鷹四和星男,正在來回跑動的少年中間指導他們。見到我和住持,他們倒是朝這邊做了個手勢,卻絲毫沒有把練習停下來的意思。只有坐在雪鐵龍上的妻子和桃子,遠遠繞開踢球的少年,過來同我們搭訕。

  「你瞧怪不怪!一個個沒有個笑模樣,怎麼倒踢得熱火朝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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