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 上頁 下頁
三六


  母親認為,萬延元年的暴動,乃是源自于山腳農民無厭的貪婪欲望和強烈的依賴心理。母親告訴我們說:原來,藩主在流經山腳的河流注入瀨戶內海的地方建有一座石頭城堡。農民們向那藩主求取「拜借銀」卻遭到了拒絕。此時,大戶根所家把同樣數量的錢借給了農民,可農民們卻以「貸付利銀」和「租地利米」太高為由,去竹林砍來竹槍,先就襲擊了根所家,拆除、燒毀了上房。然後,他們又去襲擊山腳釀造房的酒庫,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還沿途攻擊富家大戶,網羅暴徒,逕自挺進到海邊的城裡。

  要不是曾祖父帶了那條從高知運來的槍,據守倉房開槍抵禦,怕是連倉房也要叫這群暴徒攻佔了。至於曾祖父的弟弟,他成了被山腳狡猾的農民煽動起來的那群小夥子的中心人物,還妄稱整個山腳的「首領」。他們先是前去交涉「拜借銀」,一經失敗,便立刻變成了暴徒們的頭目,站到了暴動的前面。從根所家內部看,他既然將自己的家也要拆除燒毀,可見他活脫脫就是一個窮凶極惡的瘋子;而我的父親,偏要到中國幹一種不可思議的工作,破了財,丟了命,可見他是繼承了家族裡這種瘋狂的血脈。儘管大哥讀完法學系找到了工作卻又參了軍這不是出於自願,應另當別論,可是S兄卻是心甘情願地報考預科學校的,八成通過父親,他的身上也流有了與曾祖父弟弟一樣的血液了吧。「他真不是我的兒子!」母親這樣說道。

  「可你的曾祖父真是好樣的!暴徒們只有竹槍,可他倒把步槍準備好了。他蓋的倉房,打也打不壞,燒也燒不掉,他就在二層樓上往外邊打槍!蜜三郎、鷹四,你們哪個能像你們曾祖父似地啊!」

  這話裡的教育意味簡直太強了。只要我默不作聲,母親就會執拗地嘮叨個沒完;可要是我迫不得已,說一聲我會的,母親便會還我個滿腹狐疑的冷笑,然後閉上嘴不再說話了。

  有一位老教師與我有過書信往來,他是一個鄉土史學家。談及暴動原因,他對我母親的意見不置可否。他這人總是持有科學態度,強調在萬延元年前後,不光在本地,整個愛媛縣到處都有各色暴動,將這些力量和取向綜合為一的向量,便是維新。他指出,本藩唯一特殊的事件,乃是萬延元年的十幾年以前,藩主臨時兼任寺社奉行官,結果把該藩的治理引向了邪路。自此以來,便向城鄉的土豪徵收叫做「萬人講」的日錢,向農民徵收「奉獻米」,再徵收「追加奉獻米」。在書信的末尾,這位鄉土史學家引用了一節他收集的資料,說:「夫陰窮則陽複。陽窮則陰生,天地循環往返,無不流變。人唯萬物靈長,苟治政失宜,民窮時蹶,變故豈不生哉!」這革命的啟蒙主義挾著一種力量。

  我倒是無所謂,可鷹四的情感卻受到了相當的激勵。正如妻子所說,要不是那退休在家的鄉土史學家得了癌症、心臟病什麼的,鷹四八成應該去見見他。而我呢,夢中也罷,醒來也罷,我終究不會加入暴徒的一夥,縱然躲到倉房,也不會用步槍開仗。我就是這樣一種寧願恪守精神的人,所以我不會與暴動發生任何關係。可是鷹四,他的人生目標則與我全然相反,至少在我的夢裡,這種希望已經達成……

  獨間兒那邊傳來了一陣響聲。大概是那個得了過食症的中年婦人叫惡夢嚇醒過來,便在黑暗中爬起身,找些可以充數卻缺乏營養的食物填填肚子罷。正是半夜。我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摸那瓶妻子喝剩的威士忌。這時,我的手指碰到了什麼冰冷的東西,活像掏空了肉的蟹殼。我把枕邊的手電筒打開來一看,原來是一個油炸沙丁魚罐頭的空罐。我一邊留心不照到熟睡中妻子的腦袋,一邊移動著那很小的光圈,找到酒瓶,便就著電筒的光亮喝起酒來。我努力回想昨晚妻子是不是就著沙丁魚喝過酒,卻怎麼也想不起。妻子喝酒的習慣如今著實已經變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個部分。看見她叫威士忌灌得醉醺醺的,我不過是像她抽幾棵香煙一樣,早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我喝著威士忌,不住地看著那個油炸沙丁魚的空罐。罐上開了個爪型的小窗,一柄小叉子固執且端正地直立在小窗中央。罐身外側的馬口鐵上積了一層白花花的油脂,可罐裡面卻是鍍了一層金黃,吃剩的油脂和魚屑薄薄地掛在上面,依稀閃動著光澤。妻子用那柄不很結實的開聽鑰匙把罐蓋卷將起來,再把鐵筒一層層緊緊卷到罐子邊緣,端詳著罐裡一條條沙丁魚纖細的尾鰭,她一定會感到一種原始的喜悅,如同破開牡蠣的外殼,取出肉來吃進肚裡一樣。

  她會一邊吃沙丁魚,一邊用她那叫魚油和魚屑弄得髒兮兮的嘴唇啜飲威士忌,還會把自己抓魚的三根手指舐上一舐。從前她的手指沒有力氣,所以啟油炸沙丁魚罐頭往往是我的活計。自從她慣於獨自酣醉以來,手指也變得有了力量,可我覺得這反倒是一種荒廢。於是,面對一天天肥胖起來的妻子,我湧上來一股憐憫和鬱鬱的無名怒火。我閉上眼睛,灌下一大口威士忌,好把憐憫和憤怒都丟到剛才的那個洞穴裡去。那酒灼燒著喉部的皮膚,也灼燒著胃和腦子裡的黑暗,我便沉入了沒有夢境的睡鄉……

  早晨,鷹四和他的親兵們打算把山腳的年輕人召集起來開始練習足球,便跑到正放寒假的小學操場去了。我和妻子也感到一種焦灼的空虛,仿佛我們也必得開始著手做點什麼似地。這種感覺越來越強,我只好喚阿仁的兒子們幫忙,把上房的草席子和爐子搬到倉房的二樓,重新撿起曾與我那死去的友人一同做過的翻譯。這本書的作者是一位英國的動物採集家,書中回憶了他少年時在愛琴海渡過的愉快時光。我那死去的友人發現了這本書,便愛不釋手了。見我開始工作,妻子也捧了本舊版的漱石全集來讀,那是找爐子時從上房的小倉庫裡一併拿出來的。我們便是這樣打發著時間。

  友人那剛毅的祖母曾打算把友人譯完部分的草稿和筆記都託付給我,然而葬禮之後,親戚們卻反對迭起,結果他寫的東西竟全被燒掉了。他的親戚們生怕從他留下的手稿筆記裡面再跳出一頭滿頭血紅、全身赤裸、肛門裡還塞根黃瓜的怪物來,威脅到生者的世界。我卻從不認為這就能掩蓋住映照在焚燒書稿筆記時的火焰上照出來的那種如釋重負的氛圍。然而我並沒有全然從那個怪物的陰影裡擺脫出來。為重新翻譯他負責的那部分書稿,我閱讀他用過的那本還留有他眉批旁線的企鵝叢書版原著,卻發現那裡面好像安排了許多捕捉我的陷坑。

  比如說,有一章描寫希臘的一種喜食草莓的龜類,友人便在該章的余白處從動物年鑒上臨摹下三平方釐米的小龜素描圖,這分明表現了他至為柔和稚氣的幽默。至於下面的一段文字被他加了旁線,則令我仿佛又聽到了他的聲音:「他開始說:『那,跟我說再見罷』他講話時聲音顫抖,兩行熱淚流到滿是皺紋的臉上。『我發誓,我不哭!』他挺起肚子,抽泣個沒完。『可好像要告別我真正的家族啊,我覺得你們真真像屬￿我的一樣!』」

  妻子不作聲,一直在讀漱石,仿佛也總能讀到什麼東西使得她心旌搖盪。她拿走我正用的辭典,查找漱石寫在文章裡的英文,爾後,她便說道:

  「漱石在修善寺叫胃潰瘍鬧得夠嗆,可你知道,他在日記裡還用了不少英文詞和成語呢。我覺得用這些詞形容你最近的樣子,倒挺合適的,像什麼languid stillness,weak state,painless,passivity,goodness,peace,calmness(無精打采,虛弱狀態,無痛的,消極被動,善良,安寧,平靜——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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