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
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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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幾乎沒有把他看作父親的心情,只是在路上見上一面的這位父親=神官,有一個異乎常人的魁偉身體,有一張缺少平衡的大臉,顯得咄咄逼人的怪模樣。看他那副模樣,也許讓人覺得他的憂鬱來自他本身。父親=神官從那時起看起來就像個老年人,如果讓我現在說一說三十年前對他那壯年風貌的印象,那麼,我的話有些過了頭,那簡直像一條外國種的大狗。他那些不管什麼都是一律滿不在乎極其生硬的舉止,如果和他熟了以後再看,甚至感到有些惹人哀憐的好感,但就總的印象來說卻是讓人感到兇惡的。濃而且長的眉毛,兩隻金魚眼睛,下面厚而腫脹的淚囊。粗而彎曲的鼻子,稻草那麼粗的灰黑鬍子下面是一張大嘴。那嘴之所以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並不僅僅由於我是他的兒子出於實感,主要是因為他半夜裡喝得酩酊大醉張著那血盆大口大肆咆哮,那咆哮聲震峽谷,讓我們當地的孩子淨作惡夢。 妹妹,我之所以不光稱他為父親,而稱他為父親=神官,因為他是個外來人的神官,這樣稱他更合適,而且關於他的傳說就是讓孩子們作惡夢。這位父親=神官邊喊邊走的時候,據說他那兩隻眼睛閃著藍色的磷光。而且這惡夢的發生也是有根據的。父親=神官的祖父,也就是我們的曾祖父是漂泊到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的一個小城市的露西亞人①。這位父親=神官咆哮著去峽谷最低處的家,和住在此處的女藝人生了五個孩子,這些孩子們的名字都用了露西亞的「露」字。 長子叫露一,次子叫露二郎,我們這對孿生兄妹的名字簡直就難以區分,我叫露巳,你叫露己,我們的弟弟叫露留。即使峽谷裡沿河那條很短的商業街上,「征露丸」的廣告牌和「大學眼藥」、「眼鏡牌魚肝油」的廣告一樣特別顯眼。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全國人民對露西亞的感情。父親=神官的意圖是和全國人民的這種感情對抗,所以才給孩子們起來這類名字。然而,妹妹,我以為這並不是因為父親=神官愛他那四分之一的露西亞血脈,而是為了抵制那四分之三的日本所作的姿態。 這種抵制的主要內容,全都表現在我小時候都覺得可怕他那大狗一般憂的臉上。不過,隨著他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深入研究,父親=神官的憂鬱卻成了轉化為研究的精力的動力。因此,他在社務所的研究生活就不是單純的憂鬱了。因為,村莊=國家=小宇宙從創建之後,「自由時代」那是不用說的了,即使重新劃歸藩鎮之後,也只是一半屬大日本帝國的時候,仍舊是一個蘊含著對外部世界堅持否定意志的共同體。至少到五十天戰爭為止,終於由國家軍隊插手把它破壞之前,那意志是非常堅定的。 被憂鬱和熱情糾纏著的父親=神官埋頭于研究,白天出來散步的時候低著他那足以使孩子們害怕的過分勞神和憂鬱的臉,半夜卻醉得大肆咆哮。妹妹,父親=神官最大的憂鬱,即使在他讓我將來撰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為此而對我實施斯巴達教育,讓你當破壞人的巫女而坐在神社前殿上,從而找到了排遣渠道,但是在這之後他的憂鬱並未全消。 -------- ①即俄羅斯人——譯注。 父親=神官和女藝人生的我們五個之中,習慣稱之為露一士兵的長兄,我對他的記憶只是他揮著紙做的小國旗走在開往前線的行列裡的情景。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露一士兵那露西亞大兵一般的臉型和體格走在隊伍前頭的模樣,以及這天從晌午就喝醉了而大喊大叫的父親=神官為他作了莫名其妙的神道祓除不祥的法事,記得這麼清肯定和從大人們那裡聽來的傳承有關,而且再加上自己的編造。反正他從來沒有表現親情之愛的長子開往戰場前後那幾天一直酩酊大醉卻是事實。但是,喜歡這位以熱情和憂鬱研究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老人們,大概不會讓他這個泥醉的外來人出現於人前吧。況且是他的親兒子出征那就更不會讓他露面,因為他與兒子有關的醜聞曝露出去,父親=神官一定被派他到此地來的國家神道的權力機構趕出去。 可能是我記得的只是露一的露西亞人臉型和體格,戰敗之後過了四分之一世紀刊載他當初孤軍作戰的報紙、週刊上的照片和我記憶中的露一形象大不相同。那些照片上的露一的面孔的確和一般人不一樣,但他畢竟是日本人。至於眼珠的顏色,因為照片是單色的所以看不出所以然來。我聽露一的小學同學說,不過八分之一的露西亞人血統給他帶來的結果卻是他從孩子時代起眼睛藍得令人驚奇。在這方面,應該說他很像父親=神官,但是和人們眼中父親那雙一眼就看得出的憂鬱卻截然相反,形狀上是繼承了母親的屬陽性的雙眼。 然而僅僅是因為他眼睛是藍的這一特徵,露一在新兵訓練期間一直挨欺負,因而引起精神異常,即使戰爭結束之後過了四分之一世紀,他掌握的仍然是新兵訓練時期那個水平的本領,被當作瘋子而關著。被大家稱作露一士兵這個名字裡,反映了我們當地人不是那麼隨隨便便就能對付得了的。父親=神官對於露一在精神病院的生活,至少是在一定時期去看望一下,但是他告訴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們說,露一已經死了。 露一不僅活著,而且依舊穿著二十五年前業已作廢的那種大日本帝國陸軍軍裝,為發動一次決定性的作戰行動而出現于現實世界。對於這件事,我只能感到吃驚而已。妹妹,你大概也是這樣吧。儘管我想理解自己長兄的行動,然而我卻無法把新聞記者報道中所寫的露一的行動視覺化地用想像描畫出來。露一採取行動的那天早晨,他在山谷的簡易旅店醒來,這在他四分之一世紀停滯的意識裡,是軍營裡內務班的起床。他按照經過挨打、挨踢而學來的一套,把槍、刺刀、背包、水壺、雜品袋、防毒面具,一切都裝束停當。 這些裝備是露一自己從上野一帶買的,不言而喻,那槍當然是假的。在他把這些裝備弄上身之前,還得先把單人帳篷、信號旗、小鐵鍬、外套等等全都綁在背包上才行。把那件外套疊得見棱見角的操作,雖然露一百倍認真地幹了一番,然而對他來說似乎依舊是件難事。他那番孤獨作戰行動結束之後,背包、外套、裹腿已經完全散了。不禁要問,他這些裝備是從哪里弄到手的呢?原來,他雖是患者卻能求得當花匠,這事可能是在精神病院住了多年的瘋子軍裝迷教給他的。但是他買這些東西的錢從何而來?我對於任何報道都疏於這一點卻很在意。 經過我的調查終於弄明白隱匿的事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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