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
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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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信 寫神話與歷史者的一家 1 妹妹,我們的父親=神官雖然既不生於峽谷也不生於「在」,但是當他發現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官與歷史的獨特之處,就傾注他畢生心血搜集並重建它。不僅如此,而且對於五十天戰爭之後才出世的你我這對兄妹,還要求通過我們表現出這神話與歷史的研究成果,並為此而打算作些準備。他把此項意圖遠在我們的幼年、少年時代,每天給我們上斯巴達教育的課程時就講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當時我曾以各種各樣方式阻撓他這種意圖,但是現在我卻自願地寫這神話與歷史。妹妹,我以信的形式寫給我的孿生妹妹的就是我寫的神話與歷史。你現在和我們當地神話核心一般的目前已經恢復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在一起生活,而且從幼女、少女時期就開始,每天淡淡地化妝一下就坐在神社前殿,為了給尚未恢復原形的破壞人當一名巫女而接受巫女的訓練。 應該說,父親=神官讓我當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讓你給破壞人當巫女,如此等等意圖確實有了很好的結果。實際上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雖然接受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然而我的內心深處一直存在自己是這塊土地的外來的孩子這種想法。長大成人之後,總想,等什麼時候我一定開始動筆。這神話與歷史的工作長期以來猶猶豫豫地未動筆,原因就在這裡。但是,當我找到把這神話與歷史以信的形式寫給和已經復活的破壞人在一起的你這種方法時,我就很容易地放棄了猶豫期間。妹妹,我現在要前進一步,以父親=神官和巡迴演出女藝人所生的孩子的資格,面對反映我們同胞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妹妹,在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光輝照耀之下,也能看出我們自身。 父親=神官與女藝人結合,在峽谷最低處的家裡生下的我們這些孩子,對於我們共同的外觀特性,附近的人們常說:「內心有一股反抗精神的一雙眼睛。」這話決不是從審美的角度說的,而是別有含義的評語。我們最小的弟弟,也就是峽谷和「在」的人稱他為露留的那個弟弟,幻想職業棒球的神話般世界,總想著達到巨人般的存在。把他影響到除了體育運動之外概不思考別的,這個人就是破壞人,而且小弟還以自己那一套處處模仿破壞人。 他終於如願以嘗,被關西職業球團採用的時候,體育報上登出了他的簽名照片,標題是「明星也得靠邊兒站的美麗眼睛的新入團投手」。本來,他這個球員一直是既一鳴也不鳴,也一飛也沒飛,著名球星比賽之前的新聞報道中的概括性敘述中提到他時是這麼說的:「預備隊員座位的一角坐著的一位黑黑的大眼睛長睫毛的球員還留在那裡」大致如此帶嘲弄的話。 我們的同胞們也用那種眼光看待我們出身于女藝人的母親。父親=神官為了他的研究工作,不久為了要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血統的姑娘結婚,他不僅拒絕承認母親是他的正式妻子的要求,而且甚至要把她從我們當地趕出去,結果母親在出走的路上死了。我想,死去的母親一定不會忘記她留在峽谷的五個孩子吧。 同是女藝人然而和母親姐妹相稱的她那妹妹,帶著她那艱難的經歷之中積累的資產來到峽谷,把她的後半生幾乎全部的精力用於照顧我們,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因為有母親的遺囑。母親和她這位妹妹,除了在演藝上的合作之外別的一概不知道,但是她對母親的遺囑信守諾言,甘願犧牲自己。她這種精神,這種素質是很了不起的。她對於我們五個兄弟姐妹關懷照養,特別是她晚年戴著銀邊眼鏡略顯保守的風貌,我是永遠不忘的。 我從她那裡以及峽谷的主婦們聽到看法不同的話。其中之一是說我們的母親離開峽谷那天早晨,遇上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五十天戰爭之後雖然瓶頸一帶地形受到破壞,那地方仍然叫瓶頸,母親走到這瓶頸和別的地方交界處,有一個用自行車拖車運東西的崇拜母親的青年,以及從「在」下來的兩個婦女,三個人在這裡等著她。因為天剛剛亮,所以可以想像他們很早就等在這裡了。婦女們各有一個生理上有些毛病的孩子,因而有著相同的不幸。婦女們相信了風傳的話,說是母親和此地的男人有了不正當的關係所以不得不離開盆地,懇求母親按老風俗把她們孩子身上背著的晦氣給抓出來。我們的母親一口答應,就讓孩子們從她本來為了步行上路而撩起來衣服下擺處進來,然後從大腿根之間鑽出去,然後對那拉拖車的青年示意一切辦妥,微笑著回頭看了看孩子們便稍微躬著上身快步朝通往河下游的道走去。 我們的母親從那天早晨上溯十五年的秋祭的前一天,也是一張濃裝豔抹的臉堆著微笑,分別向道路兩旁的人彎腰致意然而步子卻是毫不放慢地到峽谷來的。第二天在三島神社院內的臨時舞臺上,她一個人又唱又說,又表演有故事情節的舞蹈。那天她的表演是不是很受我們當地人的歡迎,她被趕出峽谷的時候我才三歲,無法推測,但是秋祭節日一過的那天傍晚女藝人就去了河下村,過了一段時間再來峽谷要在這裡定居下來時,我們當地人卻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或者也許因為她回到峽谷來的時候人們早就知道這位女藝人和父親=神官之間的關係了。不過她在峽谷定居下來之後卻是自謀生計,似乎並不靠父親=神官的幫助。我們鄰近各地的節日聚會她一定是每請必到的,即使本地哪家的喜慶日子她也前往表演,總之她是我們當地唯一的一個職業演員。不僅如此,誰家有宴會請她幫忙她也到,這樣,她的家也就像個樣子了。她在峽谷最低的地方有了她自己的房屋,也做些酒菜接待那些年輕人。總而言之她的謀生之道很多,然而卻總是不失歡樂地過她的日子。 父親=神官半夜裡喝得醉醺醺地到女藝人家去的時候,不僅不注意周圍情況,恰恰相反,而是似乎大喊大叫地說他要從峽谷最高處的神社社務所回他最低處的家。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正在傾注全部心血研究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於是便把自己和神話與歷史中已經巨人化了創建者們等同起來,作為自我勉勵的緣故吧。儘管父親=神官魁偉的肉體裡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一丁點的血緣關係也沒有…… 我們當地的三島神社,因為「自由時代」告終,藩鎮下令強制改為新的機構。因為「自由時代」之前除了把破壞人當作守護神供奉之外,其他的神都是不必要的。所以,這樣建立起來的神社到了明治維新以後,大日本帝國的信教體系,就得由最具體也是最底層的神官來執行了。父親=神官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以一個外來人到我們當地就任神官,然而到任之後他卻比生於峽谷和「在」的任何人員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著迷。從此以後他就為了研究它而傾注了他畢生精力。我們當地的老人們看他這般著迷的精神,也就對他漸漸地敞開了心扉,不過,原本這神話與歷史是封閉在峽谷和「在」的,洩漏給外部世界的人,甚至被看作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叛徒。父親=神官既然最佩服的首先是我們當地的內部規矩與原理,所以他的研究成果即使他自己也不允許公開發表,因此,他作為一個研究者也就不能不為此而感到極大的鬱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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