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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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駐盆地的第一天,滿是經過長期水泡過痕跡的峽谷裡,一大早兵不血刃進駐峽谷的官兵們,等待設于小學教職員室的連部作戰會議的結果,雖是早晨,但天氣很熱,大家只好站在操場上休息。峽谷到處都被黑泥弄得很髒,臭黑泥雖然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之下,但是看不出什麼時候才幹得了,連能夠坐下來歇一歇的地方也找不到。這樣,待命的士官和士兵們無不被厭煩和著急弄成鬆懈狀態,然而在這種情況之下,有一個可作補償而大可回味的條件。那就是再也不用擔心溯行而來的期間最使他們緊張的第二次洪水的危機,以及從森林茂密的樹叢中打來的黑槍,現在這種恐懼已經解消了。 他們感到已經再也沒有繼續下去的作戰行動了。儘管士兵和士官們沒有忘記五天之前他們為戰友收屍,那膨脹的屍體發出的奇臭,殘留在自己滿是污泥的身上,混成一連全軍覆滅的念頭仍然未消,但是他們希望軍官們馬上出現在臨時連部的門前,宣佈說,這是一次大規模的演習,下午就回團部。雖然這樣,帶著這一身臭泥回營,也想像不出有什麼值得愉快的。 但是,十二點整,面帶緊張神色的軍官們走出連部,指示說,從今天算起,要在這峽谷駐紮十天,為了達到整頓治安的目的,要徵用房屋,以應工作需要。然而不能分散到「在」沒有遭洪水浸泡的房屋,必須集中住在峽谷的民房才行。這樣,也就等於把徵用的民房徹底打掃一遍,從被災狀況中恢復舊貌的純粹義務服務的行為。 因為全連官兵一律住在狹窄的峽谷裡,所以凡是能夠修復的房屋都沾了士官和士兵們勞動的光。太平洋戰爭的時候,我仍然從我們當地的大人們身上看到對於軍隊小心應對的態度,我以為,大人們這種態度的根源就在於,五十天戰爭弄得臭泥污染的自己的家宅,是被前來攻擊他們因作戰而死的官兵們的戰友給修復的,其中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含義。 因為泥仍然是軟的,士官和士兵們像收拾連部一樣盡心竭力。清除淤泥倒沒費什麼大力氣,但是到了清洗房屋階段就難辦了,固然家家都有井,但無一例外地幹了,而且還比干了更糟糕。因為不論哪口井,井壁上都牢牢地掛著一層臭黑泥。峽谷底部就有河,還有發源于森林而流經此處的澗河。但是不論哪條河的水都是又髒又黑的,就像從垃圾堆的污水池打上來的水一個樣。儘管這樣,士兵們還是遠從河裡把水運來清洗房屋的泥,但是泥洗下去之後露出的牆面和席鋪木板仍有奇臭,所以還得往下刮下幾層才行。 在這種勞動過程中,連部立刻發覺保證足夠的飲用水決不是件簡單的事。沿著溯行而來的道路往下游走,從幸未被黑水污染的村莊把飲用水運上來,為此而派出了運水隊。禁止官兵們飲用水箱之外的水,實際上這個命令用不著,因為直到此刻為止,峽谷的水全都又臭又黑。唯獨他一個人堅信戰爭長期化的「無名大尉」,下令運水隊之外組建了兩個小隊,從當地尋找可供飲用的水源,每個小隊各派出一個小組,調查圍繞峽谷的兩座山的山腰靠峽谷這邊一側,登上原始林的最高處,調查從那裡流出的幾條山澗,是不是它的高處之水就是渾濁不清的。同時還要探索這水之所以渾濁的原因,如果經過一定的時間是否恢復到能夠飲用的程度,對此要作充分研究等等。 兩個小隊出發之前,「無名大尉」把兩個小隊長叫到跟前,當面訓示說,全面戰爭即將開始,這個峽谷任何地方滲出來的水無不又黑又臭這一事態,和以前的大洪水一樣,以人力操作既然規模過大,而且它的反自然現象中,也許和峽谷的水庫化一樣,背後有敵人搞什麼活動。兩個小隊從和臭泥打交道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連長的訓示使他們十分高興地出發了。從連結兩個山腰的瓶頸稍低一些的地方,每遇到山溪與河的匯合點之處,就沿著陰涼的樹蔭朝山腰走去。沿著山溪溯行而上不是易事,兩個小隊卓有生氣奮勇向前,傍晚回峽谷的時候,一個小隊在通向原生林的地方發現了清澈的山溪。 它是從湧水的泉眼流出來的細流,流過一陣之後,突然之間流出了又黑又渾的水。由此可見,如果利用盆地豐富的孟宗竹做成竹管,通上竹管專接清澈部分的水作為飲用水,是滿可以辦到的。那湧水之泉,妹妹,它就是流經原生林的山溪鑽到地下,從「死人之路」的下邊穿過,以泉水的形式湧出,盡人皆知,這就是在森林裡吃飯和破壞人喝水的地方那個泉。我們也曾經用自己的小手掌捧那泉水喝過呢…… 已經是薄暮時分,五個士兵提石油桶登上山道,先到泉水處提五桶回來。發現可充飲料的泉水,使「無名大尉」的警戒心略有緩和,入夜之後的行動會招來危險的念頭擺脫掉了,或者說精神上對新鮮泉水的渴求,使他居然把對於部下在安全上的顧慮放到一邊去了。過了兩個鐘頭,每個士兵各提著兩桶清水回來了,但是除了刺刀之外的所有武裝全被奪走,而且回來的是四個人。據他們報告說,他們被五十多名民間武裝集團包圍,在泉旁邊的一棵巨大的春榆上把一名士兵吊死了,其餘四人只解除武裝之後放回。 在一棵樹皮斑斑剝落多年的巨樹春榆上把一名士兵吊死,這一事實本身最明顯不過地說明了這不過是敵軍的通知,「無名大尉」認為,這樣處死士兵,是對他們行軍途中從樹上擊落一個猴子一般的人的報復。而且不僅「無名大尉」,其他所有官兵也意識到,這就最清楚不過地表明五十天戰爭成了實實在在的戰爭了。 妹妹,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中,我聽他講峽谷的五十天戰爭最初的攻防戰時,我把吊死在春榆那棵大樹上的士兵,當作開槍打死「不下樹的人」那個士兵了,所以對這個人毫不同情。本來,我們這些孩子們登上「死人之路」,喝那冰涼的泉水時,感到那水有些麻舌尖,喉嚨和胃部體會到那種令人有些發怵的味道,同時悄悄地瞥了一下春榆樹皮粗糙的樹幹。據說讓被處死的士兵把鞋脫掉,他的腳尖幾乎夠得著地面的高處被吊死的,掛在一根橫生的樹枝上,我看到一個毛色蒼老的松鼠從那樹枝上橫穿了過去,所以我不能不抬頭看看它。那裡仿佛有「不下樹的人」的精靈,從透過少許陽光的綠色濃蔭中往下瞧著…… 對於這次戰鬥,我深為擔心的是那四個士兵的命運,他們的生命未被奪去,但是包括手榴彈和六十發子彈在內的所有武器全被奪走,只讓他們各提兩桶水回來的四個士兵。我從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以及其他教育中,還有上小學時的軍國主義教育中知道,武器被奪走的這四個可憐的士兵是要被槍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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