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四五


  妹妹,由於對方這位導演談到甕的暗喻這個問題,我立刻就禁不住想重讀一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有關傳承,但是為劇團服務的事必須擺在首位,所以只好放棄重讀傳承的誘惑,按照約定的日程,給等於一無所知的男女演員開始講授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講義。

  「『自由時代』,是從我們這塊土地的創建期開始,直到前面說到的再次編入舊蕃鎮權力管轄之下,在這期間完成了從政治、經濟直到所有其他方面完全能夠自立的時期。傳承上明確記載,為了把文化上自立推進到登峰造極地步,領導人甚至把創造我們本地獨特的語言體系的任務派給了一名領導班子成員。『自由時代』是繁榮的時代,但是因為畢竟是創建期剛剛結束的時期,我們當地的物產還不十分豐富,儘管如此,唯獨對於語言專家們,為了請他們趕快創造出既擺脫了大和語言也擺脫了中國語言,純粹自立的我們本地的語言,足夠地保證滿足他們的生活需要。他們一生也不必參加任何體力勞動。從他們的工作性質考慮,這肯定是必要的,因為這是靠自己人的力量創造一個語言體系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大事,理當如此。創建期我們當地的人們稱之為破壞人的領導人物是個核心的存在,從他開始無不具有一副巨人般的身體和巨大力量。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為數不多的人孤立于深山之中,決不可能經營出一片新天地來。對比之下,接受全權委託執掌創造新世界的語言體系的人,不能不承認他的巨人般的腦力。」

  妹妹,我邊這樣說邊感到自己脖子後邊有個冰涼的手掌撫摸著我,從而懷有巨大的分裂感。這就是,甕村這個自己從來聞所未聞的外部世界稱呼我們這塊土地的名稱開始湧上心頭。我說:「創建期開始之後,村莊=國家=小宇宙,是處在周圍的人監視之下的,外部的許許多多人是否早就知道我們的存在?」這一根本性的懷疑,把我拉進只屬￿自己的境地。導演一方面讓我按照預定進行講課,然而他自己卻悄悄地思考甕村這一暗喻的問題。這天上課的時間之內,他始終靜坐在男女演員的背後,對我沒提出任何異議。

  「創建者們的素質和能力如何出色,從以下的例子也可得到佐證。『自由時代』結束之後,一旦公開和外部世界有了聯繫,這個深山裡的小小盆地就成了全國獨一無二的木蠟產地,維新以後甚至遠銷歐美。這時首先是開始了為生產漆而開展了廣泛的造漆樹林的準備工作,以及獨創地發明了白蠟技術。『自由時代』及其以後的木蠟生迅速發展,首先是因為立足于傳統而大規模地興建起現代化的白蠟加工廠。建設起這些基礎並使它發展壯大的人們,當然個個都是能力卓越的。……前面提到的創造語言的人雖然生活方面給了足夠的保證,使之專心研究,然而終於沒有取得自成體系的成果。他自覺地感到責任年年加重,所以不僅沒有參加共同體組織的勞動,即使節祭的時候也不好意思出門一步,成了一個半瘋狀態的隱士。即使和給他運送食物的左鄰右舍的女人也沒有直接對話,雙方的關係好像小鳥和喂鳥人一般。就這副模樣過了好多年,他把自己和我們這片土地上的隔離開來,但是他和我們的創建者們一樣,也活了一百多歲。快要告別人世的時候,夜間出來把峽谷和『在』的所有地方轉個遍,每個地方都貼上他墨筆寫的獨出心裁命名的地名。龐大的數字,大致的數目也記不清了,反正其中有不少是我們早就使用的地名。這樣,這位語言專家老人幹完這樁事之後鑽進森林,一個人死在那裡。」

  「真正的天才,不被理解就毀滅!但是正如融解于液體的成分由於電的分解而析出一樣,以後仍以明確的形狀表現出來!」對於這位創建者的插話頗為感動的瘦高個兒男演員心平氣和但是說戲劇臺詞似地突然說了這麼幾句。

  「溶解于液體的成分?以電分解析出?別說這種既不準確也含糊不清的話吧!」那位筋肉發達的男演員立刻給以反駁:「像這種含糊不清的命題,如果到此為止倒也沒什麼,只是你丟面子。但是這命題的後面……再繼續下去的話,聽的人就把腦袋累乏了。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你回到你的論法上去了。你把那莫名其妙的實體先確定下來,明確它的名稱,要是和我辯論這所謂莫名其妙,而且你確定的實體妥當,你的責難對我來說還是有效的。哈哈!可憐,你什麼都沒確定!哈哈!」

  這次交鋒,語氣過於激烈,那瘦高個兒照舊是戲劇腔。他那細長的鼻樑兩旁靠得緊緊的兩隻眼睛,仿佛躍動著茶色的光芒。他們爭辯的事大概以瘦高個兒獲勝告終。本想用奇襲獲得成功的筋肉發達的男演員,抱著被太陽曬黑的雙臂,腦袋一下子伏在上面,顯得十分洩氣。

  「聽說創建期創造新語言的那位專家,直到現在他的後代還在繼承舊業,這是真事嗎?他的子孫是不是遺傳的關係,在語言上有特別的能力?」那位女演員不甘寂寞似地突然發問。她接著說:「他創造的語言什麼地方不同?……我這麼問,並不是因為那語言創造者發了瘋的緣故。當然,語言學家的才能是能夠遺傳的。……向他的子孫們打聽他本人的事還是不大合適吧?假如對方以為這是瞧不起他們,我以為那可就不合適了。說不定提出這個問題本身就是瞧不起人家?」

  年輕的女演員自己把自己捲進這混亂的問題裡。瘦高個兒男演員對於她的提問一直略帶含而不露的笑意,他那長長的馬臉上泛著紅潮。那位筋肉發達的男演員雙臂摟著他那結實的大腦袋,伏在搖搖晃晃的桌子上。看得出,這兩個男演員對於和自己關係密切的女演員跟我說的話感到害臊。妹妹,因此我也就明白了他們方才的爭論是兩個人各自防衛的形體動作。其中有對抗意識,那十七八的女演員卻眯縫著眼睛顯得有些緊張地向我提問。我只能認真地回答她。

  「說起創建者的子孫,這家當教員的多。我以為這是和語言有關的職業。我們這塊土地上,不用說語言學家,即使以作家、演員為職業的也沒有。本來這位語言體系的創建者是由於他晚年孤寂的生活,人們看起來就像個隱士一般。傳說者再肆意誇張,就把他說成半瘋的人了。實際上他從青壯年時期開始,多年來從事研究工作,其間結了婚,也有了孩子,這就是現在提到的他的子孫們。此後雖然終於瘋了,然而那不是遺傳的疾病,而是由於過分苛責自己的結果,我認為自己說不定就是這種血統者的末裔。我正在想作為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的自己這個人的時候……」

  導演突然插了進來:

  「你們把話題轉到了無聊的閒扯上去了,或者想起什麼就先說什麼,要想不搞這種類型談論式訓練,你們就把嘴堵上,把耳朵打開!不然就不講課!」他本來是坐在後面沉默不語,這時突然發了話。那個筋肉強壯的男演員形之于外而那個瘦演員卻表現得含蓄地生了氣,然而那女演員卻陶醉于導演那強有力的姿勢,像個孩子一般眯著眼睛。

  妹妹,導演的批評不僅僅是對劇團團員,實際上也包括了我,所以我這才回到準備好的自己的講義上來,講授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但是我不能不注意到,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核心的東西,如果沒有共通感情的人,給他們講「自由時代」長時期的和平,那語言就顯得十分空泛。意識到這一點,它就成了使我們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

  以向你談敘的形式寫出來的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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