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四四


  人們很快就要這麼說了:前助理原重治,儘管現在只是到處轉悠著喊『叭』,可能過不了多久就從咱們這兒逃出去前往東京,向天皇陛下直陳本地戶籍登記時的弄虛作假。那樣的話,憲兵隊就肯定開進來,把當地的人全都當作叛亂分子檢舉!喏,走吧!讓你無盡無休的『叭』折騰得氣憤填膺的人們難道不是都這麼想麼?那樣的話,不等你前往東京直陳天皇就先把你抓起來沉到河裡。那樣一來,和你一起搞戶籍的我怎麼能太太平平地過安生日子呢?喏,走吧!」

  妹妹,可是我寫的導演臺本始終沒受到理睬,漸漸地累得不成樣子的人們照舊只作「叭」的發聲訓練,而且是無盡無休。這喊聲使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傳承中某些東西復活倒不是主要的,我深刻體會到的卻是所有戲劇的形體訓練規範讓人始終無法理解它的本來目的是什麼,只能跟著年輕導演頑固的自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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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我通過這個過程加深了同年輕人的小劇團的關係。到了這個時候,為了他們上演的戲劇,我就不能不作為一個歷史家講課似地給他們講一講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而且特別著重講一講和龜井銘助相關的「自由時代」終結時期的問題。聽講的總是那三個年輕的劇團演員,他們是不是對此真感興趣我可沒把握。但是,聽講者之中那個腿有些彎曲的女演員卻出乎意料地熱心聽課。鎮村合併之後,我們這地方成了吾和地區域的一部分而組成地方自治體,我給自治體寫信打聽到鄉土史研究會的地址,那女演員白天在女子大學圖書館當見習管理員,她用工作單位的信封與這個研究會通信,拿到了他們出版的鄉土史小冊子。而且最近一期的專題報道出來了,你知道它的內容嗎?妹妹,竟然是《痛惜吾和地區域之廢村化》。

  我仔細地看了那女演員給我的小冊子,我作為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除了唯一的一個例外,沒有新的發現。但是妹妹,我被這唯一的一個很有刺激的發現,也就是說過去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敘述,受到深刻的震動!這是河下鎮的一位鄉土史家證明的,他證明,吾和地區域的古名叫「甕」。起因是一個下級番鎮武士在藩鎮首府有不檢點行為,被罰到吾和地幽居。他被罰幽居期間的日記,在他舊宅發現,那日記裡明確記載著「甕」這個地名。列舉了實例之後,鄉土史家從吾和地的地形是盆地,和甕棺極其相似,所以推測此地名稱為甕村。我曾向導演打聽是否曾有過甕村這個村名,他說他也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名稱。

  「……本來拿甕棺作比擬的這個甕村,是指從峽谷到『在』這塊地方,從『死人之路』旁邊的高地俯瞰,我以為確實像個巨大的甕。」年輕人那張大臉表現出仿佛吃了一悶棍似的懵懵懂懂的表情,沉思著這麼說。他接著說:「不過,說到甕棺,這不是暗喻冥府麼。難道把人的生存之地稱為死人之鄉麼?如果故意這麼叫,也未免太有些犬儒主義了。而且想到這犬儒主義的預言隔代有了成果,也就是我們本地結束時出生於此的我自己,心情實在難免不快。」

  啊,那也是從外部世界看我們當地時肯定帶有隱語黑話意義的名稱。既然是偶然的命蹇時乖被罰來峽谷幽居的武士日記所載,那麼,寫日記的人以暫時來到死亡之國的心情,給此地起了個與人物心境相應的名字,在他的日記裡寫上甕村這個名字也是可能的。但是,我關心的,這根本就不是下級武士發明的村名,而是這甕村古名,在下游各村從什麼時候開始使用的這個問題。從這位鄉土史家引用的日記的年代來看,至少在龜井銘助入獄之前二十年,就已經有了甕村這個稱呼。而且,既然藩鎮下令讓那下級武士幽居于此,而此時把他接受下來,從這個時間來說,顯而易見,我們當地創建期之後繼續下來的「自由時代」的體制已經不復存在了。

  說到「自由時代」的結束,並不是曾經從藩鎮權力之下逃亡出去的子孫們重新要求舊藩鎮收編,而是根據我們當地的地理條件,從上代開始就是一個不受外部權力統治很自由的離世荒村,後來終被發現而被編入藩鎮權力轄治之內。這是我們的父祖輩公開聲明的。儘管如此,是不是再次接觸了外部世界之後,由外界人士給起了甕村這個名字?就我自己來說,我倒是贊同鄉土史家的所見,以甕棺作比喻的古名,可能是從古老的時代開始就這樣稱呼我們這片土地的。也許創建者們從水路溯行到這裡的時候,這個盆地已經稱之為甕,下游各村的原住者以暗喻甕棺的表現方法,稱呼這個形象頗遭人忌諱的但有形象可供思維的地方。

  大惡臭的沼澤地這一傳承,和符牒是吻合的。而且,也許實際上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本身正是知道這個名稱像冥府一般遭人忌諱的地方,才想在這個和外部世界隔絕的土地上建設新世界,才大膽地進了這個地方。假如真是這樣,他們的計劃可就無比正確了。實際上在這裡創建的共同體,曾經有過從未受到外部侵略的漫長的「自由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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