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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也和鳴門發生渦流的海域外側意識不到有任何渦流一樣,如果出了從那森林以下以兩個山腰為下限的盆地之外,也就是說,從那大石塊或黑硬土塊曾經存在的瓶頸之處往下走,立刻就聽不到那嘭嘭的聲音。據父親=神官說,沿盆地外緣的一個橢圓形的筒封閉了的峽谷和「在」,只有盆地內側才有高低強弱聲音混合在一起的嘭嘭聲。於是,在那透明的牆內側的人們,總而言之就是破壞人死後,遺留在峽谷和「在」的已經超過百歲的創建者們以及他們的子孫,立刻被那響聲催促得狂奔不已,那五十天的大怪聲後半期,簡直沒有白天黑夜之別,響個不停。

  聽到這種響聲的地點不同,響聲的質與量也明顯不同,然而總的來說,那大怪聲雖然使峽谷和「在」的人頗受其苦,但是也如前面提過能給人以昂揚感。而且這是一件重要的事,首先是讓孩子們處於興奮狀態。應該說,孩子們在五十天的大怪聲期間一直處於狂躁狀態,然而這以後卻是長時間的虛脫。父親=神官說,大怪聲和「更換住處」以及「復古運動」時期,是村莊=國家=小宇宙開始以來的庸人很多的時代,所以有人說,擔負下個時代重要使命的孩子們可能是被大怪聲弄得興奮過度,以致腦子受了傷。

  然而,整個大怪聲期間,和或多或少給大人們的痛苦比較起來,年輕和年幼的都喜歡這嘭嘭聲,這一事態,使人們感到這是值得可喜的神的意志。孩子們在峽谷和「在」的任何地方,不論大怪聲顯得如何,他們根本不感到有什麼痛苦,這一實際情況,使對於大人們實行的「更換住處」變得容易多了。「更換住處」是使個人所有的住房和耕耘的土地等等私有制解體,把人們強制地轉移到新的地方以躲避那大怪聲。因為這是根據人們對某種聲音的耐性而把他們轉移到無須忍耐的地方而規定的,所以有的夫妻不得已只好兩地分居。但是孩子們卻不受這種強制的約束,任意選擇父母的住處。

  然而這樣一來卻出現了極大的麻煩是:大怪聲能夠給孩子們增加活力,但是比孩子大然而又不屬￿聽了大怪聲就痛苦不堪的大人的那些十四、十五、十七、十八的年輕人,對於他們來說,一天到晚響個不停的大怪聲,就像肉體內部蠢動的性欲一樣,既是快樂的契機也是痛苦的種子,首先是這兩者糾纏在一起的東西。由於這怪聲的觸發,他們不可能沒有衝動的行為,然而大怪聲並沒有告訴他們行為的方向。

  其中有統率的都是十七八的年輕人一個團,他們還統率著聽了怪聲只會興奮的一群孩子,在盆地一帶轉悠,他們介入了必須「更換住處」的大人們的糾紛,他們精力充沛,對於「更換住處」幫忙,特別大賣力氣。結果是青年們這個集團掌握了「更換住處」的領導權,他們對於那些內心強忍著怪聲帶來的痛苦,外部又抵制「更換住處」的指示,堅持住在原來住處和保持夫妻關係的人們,甚至施加迫害。破壞人雖然見不到了,儘管創建以來活了百歲的老人仍然健在,但是老人們之中那些有經驗和智慧的權威人士,依然抵抗不住青年們和孩子們的專橫跋扈。「更換住處」成了覆蓋村莊=國家=小宇宙整個社會的大變動。它是出現大怪聲的五十天所觸發和展開的,然而擋住了搖擺與反動,終於完成了的第二次革命。這也是對於我們當地從創建期以來百年之後給予的一個總結。

  本來,「更換住處」是被大怪聲所苦的人們為了應付自然現象,出於臨時措施的考慮,人們各自開始的自發的疏散。包圍整個盆地的氣流之筒所發出的聲音,因聽到這聲音的地點不同,那響聲的高低、強弱也不一樣。而且,那聲音的質與量,也因為聽者個人體質不同而有差異。在峽谷的A地點對那聲音感到難以忍受,難以睡覺的人,到了「在」的B地點臨時住宿時,同是那種聲音,卻絲毫不覺得痛苦。這種情況,在所有的大人中,不論男女,概無例外。人們不願意離開創建以來已逾百年的私有制之下經營起來的自己的土地、房屋,更不用說自己的家屬,因而強忍著大怪聲帶來的痛苦。

  當然,如果「更換住處」就再也不會受怪聲困擾之苦了,但是他們還是盡可能地忍耐下來。不過這種忍耐畢竟有個界限,超過了界限就無法堅持到底,所以只好夫妻分手,按照聽覺本能的要求,各自投奔不受怪聲所苦的方向。男人已經走了,女人雖然也想一起去,但是她的耳朵也有方向性的選擇,不得不按自己的需要另作打算。由此而引起的夫妻齟齬,前邊提到的青年們和孩子們居然插手其間,讓妻子脫離開丈夫,使妻子按怪聲指給的方向「更換住處」,於是孩子們也就各按所願隨父或者隨母而走向新的住處。

  當然,「更換住處」的初期,離開家的都是為了怪聲停止之前有個安身之處而找臨時住處的。但是發展到不論峽谷和「在」,所有的人不得不概莫能外地「更換住處」的局面時,事態就起了質的變化。希望實現永久性的「更換住處」就成了超越一切的願望,人們逐漸地相信,大怪聲消失了,「更換住處」一旦停止,這怪聲捲土重來的事也是可能的。於是青年們和孩子們這個集團為「更換住處」的永久化而大費力氣。

  本來我就懷疑,在那大怪聲作祟時期,只是難耐那種聲音,於是就放棄自己的土地和房屋,去了從來沒有住過的地方,也就是說純粹因為怪聲所迫而「更換住處」的人家,是不是極少數。而且開始時那為數不多的「更換住處」的幾家只具有象徵意義。我甚至懷疑,可能是那些十七八的青年把比他們年少的孩子們召集在一起組織起來的集團,就以這些少數人家為規範,對於峽谷和「在」的人們強制推行「更換住處」運動的。當然,從根本來說,如果沒有這大怪聲作祟給人們那麼大的痛苦,也不會有「更換住處」的運動,自然也談不到它收到什麼效果。但是,即使如此,也有人抵抗峽谷和「在」的青年們把孩子們也組織起來的集體力量,堅決抗拒「更換住處」的人。他們一方面和大怪聲的痛苦對抗,另一方面還要和青年們集團的強制行動鬥爭,所以他們的勇氣和忍耐力肯定是了不起的。

  根據傳承來看,有五個人家堅決抵抗到底。但是青年們把峽谷和「在」的孩子們也組織起來的集團,就在怪聲大起之中襲擊了抵抗他們的人家,把他們的房屋搗毀,並且放一把火燒光。一位創建者老人有一大家人,他和他的家人們誓死抵抗前來島毀他家的青年們,而這些人之中就有他家的孩子,最後除了參與破壞自家的那個孩子之外,其餘的人全被燒死。傳說有的全家自殺,但是房屋也被那些青年們放火燒了。妹妹,說起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者們,已經是勞動了一百年,他們的肉體和破壞人一樣已經巨人化了,成了神話般的老人了。那些十七八歲的青年們組織起來的孩子們集團,居然對這些創建者投石塊,用棒子毆打,放火燒死他們全家。然而創建者們為首的峽谷和「在」的大人們卻無法制止他們,這在大怪聲始終不停地盆地裡成了遍地血腥的反常之事。

  在這遍地大怪聲時期,難道就沒有企圖從這裡越過森林,逃向外部世界,以躲避這怪聲和青年與孩子們集團強制的「更換住處」的人麼?假如我們當地人有一個逃出去向藩鎮權力稟報,藩鎮立刻就派討伐隊前來盆地征討,村莊=國家=小宇宙立刻就得崩潰吧?所以,峽谷和「在」的成員們,如果有誰想逃到聽不見怪聲的森林以外的地方,或者把這想法告訴別人,那就是足以使他們的共同體遭到毀滅的危險思想,同時,如果自己內部冒出這種思想,那簡直比熱烈盼望自殺還愚蠢和可怕。眼下雖然有對立與抗爭,但始終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內部情況,雖然激烈,惟獨對於這種想法卻是所有的人一致與之鬥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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