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同時代的遊戲 | 上頁 下頁
二四


  2

  妹妹,即使從我在墨西哥接到的你寄給我的信上,也能感覺到你已經明確地接受了擔任破壞人巫女的任務,也能感覺到,你從一個「洞穴」發現了已經幹得像個蘑菇一般大小的冬眠中的破壞人,使他活了過來,而且已經使他恢復到狗那麼大了,而且還把這樣的破壞人放在膝上,讀我這以信的形式寫給你的神話與歷史。想想這些,我覺得受到無限的鼓舞。巨人化了的破壞人所完成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總體,由你這位把現在已經有狗那麼大了的破壞人放在膝上的破壞人巫女來讀它。我深深感到,這是構成大循環的始與終的極為了不起的再統一。

  而且,那樣讀神話與歷史,對於你來說,或者對於以你為巫女的破壞人來說,決不是把我們當地的歷史作一總結的標誌吧。前不久,我把我們當地衰退的證據具體地弄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說,從已經看不到新的人口降生的這二十年來,出生最遲的一個出生於峽谷的青年人那裡,聽到了破壞人和你的傳說。他是一個小劇團的導演,但是住在大城市裡,他想用和我的神話與歷史不同的形式,證明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實在性,也就是以那個傳承為基礎,把它編成舞臺劇。

  妹妹,據這個青年說,你把蘑菇一般的破壞人從他長期以來冬眠的「洞穴」裡找出來的時候,那是因為父親=神官給你當了嚮導的緣故。本來,父親=神官只是負責峽谷的三島神社的一位外來之人,因為很受峽谷和「在」的老人們信任,對我們當地的傳承也關心,並且自己一直進行研究。我把寫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這件事,作為自己一生的目標而定下來之前,從我的幼年、少年時代起對我實行斯巴達教育的就是他,同時他也對你實行破壞人巫女的訓練。你對於那樣的命運曾經激烈地反抗過,但是經過許多周折之後,你才像從死了一般的沉默中蘇醒過來,一回到峽谷,父親=神官終於把你拉回到他的勢力範圍,讓你當了巫女。據那青年說,最後由於他多年來研究傳承,向你提示了冬眠中的破壞人的地點。他說那地點就在「死人之路」,附近的斜坡上,戰時曾經挖了一個「洞穴」,剛挖出一個入口隨後又把它堵上了,他冬眠之處就在那個「洞穴」的裡面。

  談這個傳說的青年人自己是否相信實際上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是值得懷疑的,看起來他似乎相信這個傳說,於是津津樂道地傳播,但是他也談了根據現實推測的傳說。這就是,直截了當地說,你膝上的、恢復到狗一般大小的、任何人都未曾見過的破壞人,是你生的嬰兒。但是,妹妹,據說從你回到峽谷以來,從未見過你和男人在一起,你回到峽谷之後再也沒走出峽谷一步。最能說明問題的是,就像談傳說的青年本身就是「在」和峽谷的最後出生的嬰兒之一,從那以後二十年來再沒有孩子出生過。所以,關於你悄悄生孩子的傳說實在毫無根據,這一點那青年人說他是知道的。

  於是,這個大談傳說的青年人果然像個搞戲劇的,他把兩個傳說搞成一個戲劇性的內容,並且談了他的解釋。妹妹,他說他相信冬眠中的像幹蘑菇一樣的破壞人是從洞穴裡找出來的。而且,父親=神官用某種方法把這幹蘑菇一樣的東西送進你的胎內,然後由你再把他生出來,這樣才出現了恢復了生命的破壞人。

  那青年人對我談了他把兩個傳說綜合成一個的解釋之後,又談了這樣的感想:冬眠了一百五十年或者二百年的破壞人醒來一看,對於剛才結束的冬眠期和在這之前生活勞動過的悠久歲月,可能會有邯鄲之夢不過一瞬之間的感覺吧。有此經歷的破壞人,即使更進一步發展,恢復到成年人一般的肉體與精神,是不是就能夠以新的生命積極地生活下去,為此而振奮起精力呢?難道破壞人還能像從前那樣,也就是像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初期那樣率領大家完成大事麼?就我來說,我以為即使實際完全符合這青年人的預料,復活的破壞人終生坐在你的膝旁,即使只能天天過著冥想的生活,也無損於破壞人借你之腹而獲得復活的恍惚感吧……

  3

  正為冬眠和復活這樣的詞句成了契機一樣,使我想起了峽谷的一個外來人,他綽號名叫「車床」,因為峽谷對他仔細考查,曾懷疑過他是外星人。而且還清楚地回想起和「車床」結了婚的那個出身于峽谷的婦女,因為她的孩子作為大家共有而表現的悲哀,因為不忍看到她那慘相真想掩面而過的情景。妹妹,你不記得被懷疑是宇宙人的那小鐵工廠廠主和拖著病身子的他的妻子的事了麼?

  「車床」的妻子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從創建期開始就查得清清楚楚的一個世家的姑娘,「車床」是從河下港口城鎮入贅於她家的,她還有母親和妹妹,一同住在一起。「車床」的房屋位於峽谷中央而且很大,那是這一帶成為定型的古式建築大宅子,進門是整個建築面積的堂屋地,上去便是同樣寬廣的客廳,除了坐在火盆後面的她之外,我記得沒有看見還有別人,不過我覺得客廳後面有安裝著磨沙玻璃的拉門,那裡面似乎有人。我之所以對這些細節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我這個孩子常去「車床」家,一去便站在那寬闊的堂屋地上。當然,當時我是峽谷裡常見的那類小鬼,所以她始終沒有對我注意過。

  妹妹,你常常跟在我身旁到外面去,「車床」家的堂屋地上常常站著許多孩子。他那所房子是峽谷之中建築樣式最古老的,但是這麼好的建築格局卻受到破壞,原因是他家裡安裝了車床。在峽谷裡管那種機器叫車床,所以「車床」也就成了這家主人的綽號。

  「車床」,這個名字誰都感到它表示了這種工作機械的屬性。它既大且重,滿身油污,醜陋不堪。而且這個怪物一般的機械,居然佔據了格式極佳的房屋正面的堂屋地,因為它既重且大以致整座房基被壓得下沉,房屋也傾斜了。

  然而綽號「車床」的鐵工廠主的為人,再也沒有比這個綽號更符合他的了,他的長相、體格乃至他的生活方式,和峽谷的氛圍簡直格格不入,是個粗暴的怪物。他在他的舊房子裡的堂屋上的車床幹活。那滿是油污的手簡直是車床的部件一般,滿臉油黑、高顴骨的那張臉俯在車床上,我什麼時候去都看到他在幹活,多一句話也不說。「車床」在峽谷經營的鐵工廠獲得成功,於是他在曾給人家當養子之前的老家鎮上又開了一家工廠。這樣,「車床」每天早晨天還沒有大亮的時候就伏在他那也是渾身油污的摩托車上走出峽谷,到落太陽的時候又開了回來。用峽谷裡的車床幹活的時間,就現在來說只有半夜裡、星期六、星期天。因為機械過重,房屋也越來越傾斜,「車床」的妻子即使星期天的白天也無計可施似地坐在這裡。她也像和她的家一樣朝一邊傾斜了。

  我們這些孩子們不知道由誰開的頭,都懷疑「車床」可能是外星人,於是便傳開了。與此有關的、難以分清虛實的,無非是當年夢一般的情景了。「車床」穿一身油污的黑色工作服,豎著一條腿坐在客廳鋪席的邊框上,旁邊是雙膝併攏跪坐著的他的妻子,面對峽谷的老人們之中的一位說話。「車床」卻百無聊賴似地只是望著車床車下來的金屬屑堆。「車床」妻子也不是話多的人,此刻好像有些想不通似地克服著困難在講話。確實由於峽谷世家的血統關係,五官端正的「車床」妻子略顯緊張似地開始講話。

  她說:「我家先生的身體情況,誰都知道,和別人不一樣,所以在峽谷裡起居生活是難受的,等於遭罪。所以我們的夫妻生活很痛苦,很不幸。我現在懷的孩子一落草,那孩子就是我和我先生之間的孩子,因為具備父母雙方的性質,所以我想這孩子不論在那個星球上或者這塊土地上都能容易生活下去。但是,如果生的孩子既不像我先生那樣的人也不像我這樣的人,那可就可怕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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