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生的定義 | 上頁 下頁 |
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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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不論在歐洲,在美國,有人告訴我,他們對於廣島、長崎的受害者們談自身經歷的話,聽了大為感動,並會見了那裡男女老少市民運動家們。每次和他們談話,我總的感覺可以大致概括如下:廣島、長崎的受害者已趨老齡化,幫助他們的年輕的社會事業義務工作人員們展覽被炸實相的照片,同時口述他們個人的經歷。地上受災的人之多之慘,規模之大,給每個參觀者以巨大衝擊。而且,他們述說眾多的生活於悲慘之中的受害者們的經歷——當然是那些眾多被炸後死去的人口述而由義務服務人員轉述的——這份辛勞非常感動,因為這對於防止未來重現原子彈受害者的慘劇很有幫助,而且關鍵的地方很受鼓舞。其次是因此他們也意識到,客觀上核狀況的條件越來越惡化——必須把它推翻,然而推翻它的方法和勞動量也日漸困難和增大——的情況下,人類是主體條件,有朝一日必然廢除核武器,對於這個方向和理由更加相信。 想到這些,我再次想起死去的人們之中,不用說對於我自己,即使對於眾多的同時代的人也是無可代替的渡邊一夫喜歡引用的塞南庫爾說的話,那勉勵人奮進的聲音,仿佛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邊。 也許人要滅亡的。但是在抵抗之中倒下去好不好?假如我們抵抗以後仍是虛無,也不要把它硬說成是正確的好不好? 只憑這樣的話,我對塞南庫爾新的認識也許很難讓人理解。但是,假定一位受過原子彈災難的老年人出現於寒冬之夜的集會——它不是作家靠他的想像力編造的場面,而是根據前面提到的基本方針開展的國民運動「受害者團體協會」的集會上屢見不鮮的現實場面——的時候也這麼說:也許核武器終於毀滅了人類,也許就是這樣,那麼,我們在抵抗中毀滅好不好?即使我們抵抗之後是熱核戰爭的虛無,也不要把它硬說成是正確的好不好?那麼,聽到這些話的新一代首先是他們自己受到鼓舞與勉勵,一定奮發而起,為了不要出現全人類淪為這種虛無而仍舊說成正確的局面而下定決心,希望加入到原子彈受害者的運動中來,這樣,豈不就找到了自己主體的存在了麼?這樣,就和果敢地前進的悲觀主義者的決心直接聯繫一起了。總而言之,我相信這就是在我們自身之中復蘇渡邊一夫、中野重治堅持的生存態度的定義,把廣島、長崎30余萬死去的人們的遺念,讓下一代當作築起積極的城堡的使命,同倖存的原子彈受害者的生存態度的定義一致,並為此而奮起。 我在開始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想到中野重治戰後第一部小說中有「此項待續」這句話,自己也三番五次地感到必須寫,實際也這麼說出去了。在這篇文章結尾的時候,發覺要寫「此項待續」的想法比預感更加強烈。我現在意識到也寫過現在的自己正處在生存的斷縫之處,正因為處在這斷縫之處,所以腦子裡常常想到,面對這斷縫之處自己該如何把自己的人生連結起來,即使從這一意義來說,「此項待續」對現在的自己就是一個重要課題。 何況自己已經是生存處於斷縫之處的年齡,這把年紀的自己同要求和我談話的新的一代之間,很明顯的一點便是越過了這斷縫之處,那麼,這接合之處又是什麼呢?這個問題不能不使我反復思索,所以,包括許多意義的「此項待續」就在我心中時明時暗。比如,中野重治寫了「此項待續」,他是如何續起來的,從他的工作中可以明顯地看得出來,然而中野是死去的人們之中的一位,他以後的「此項待續」,我也曾想過自行其事地續下去的方法,但是這種想法有時並不能約束自己。 這些文章裡反復寫了我那殘疾兒子的事,以此為主題的小說連續短篇集《新人啊,你醒來吧》的結尾處,我對於20歲的兒子拒絕人們給他起的那個「好啊」的外號一事發了如下的感慨。 兒子啊,我們從來就沒有給你起過用「好啊」這樣的嬰兒奶名,一定叫你「小光」。因為你已經到那個年齡啦。一喊你小光,你和你弟弟櫻麻兩小青年人就站在我們面前哪。這時我把熟記在心中的布萊克給《彌爾頓》作的序中常常念誦的詩句,口若懸河般地念出來。Rouce up,O,Young Men of the New Age!set your foreheads against the ignorantHirelings!醒悟吧,啊,新時代的青年們!對於無知的雇傭兵們,你們要熱情對待!因為我們的兵營、法庭或者大學都雇著雇傭兵。他們如果有所作為,那才是永久抑制智力之戰,把肉體之戰久久拖下去的人們。在布萊克思想指引之下,我的幻視中新時代青年一代的兒子們——在這窮凶極惡的核時代之下,更需要多多親近雇傭兵們——身旁,感到仿佛還有一個青年人,也仿佛重生的自己站在那裡。來自「生命之樹」的聲音是勉勵人類的話,這話仿佛是對不久即將走向老年而必須承受苦難的自己說的一般。「不要怕,海神之子啊!我如果不死,你就不能生。/但是我如果死,我再生的時候將和你在一起。」 寫在這裡的死和再生的主題,當然是以時代、世界的死與再生這一課題而展開的,但就其根本來說,正如這裡談個人的感懷一樣,是把自己作為單獨的個體對死與再生有所思索。所以,只要和小說的形象有關,我就把它放在主人公=我的祈求的層面上來完成現實的表現。但是把同一主題重新寫成隨筆文章,我就懷疑,是不是沒有把它寫成有說服性的東西。因為我沒有對來自「生命之樹」的聲音的主人耶穌、基督的信仰,所以感到甚至前面引用的布萊克的文章,也只能說僅僅是在小說裡地地道道是我自己的文章但意義卻是共有的而已。 但是我確實想過,把時代、世界的再生和單獨個體的再生放在一起,當作最實際的課題思考,首先是把它放在我利殘疾兒子的共同生活上,聯繫布萊克詩裡的形象而表現在小說的情節之中,使它成為支撐我現實生活的力量。然而小說的情節隨著覆蓋時代、世界的核武器黑雲更密更濃,作為難以動搖的主題——可以認為,不深思這個問題,作家就一步也不能前進的緊迫問題——確實在自己頭腦中開始存在了。我決心堅持「此項待續」以為我自己的生存和文學的課題。至於「續」下去的方法,我現在已經自覺地意識到,和自己有聯繫的死去的人們的關係上,比較清楚,然而和新一代的聯繫方法就比較不清楚了。因此,我想在這裡更加認真地寫下「此項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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