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生的定義 | 上頁 下頁
三二


  然而我這看熱鬧的孩子卻被「民謠」吸引住了。那演唱者從指揮台下來顯得心情不痛快,我大概是沒有勇氣直接問他所唱的內容,便問我的祖母和她身旁的老人們。據說,戰前一位小學教員直接採訪演唱者們,把唱詞用蠟版印成小冊子,他借來看了,演唱的就是本子上印的。據說它的名稱以其暴動的領頭人為名,就叫「蠶福」,它是我們當地的一個無法無天的人領導的一次農民暴動的故事。我聽後記下來的幾段盂蘭盆曲全是那上面的。戰敗之後不久,在民主主義的改革氛圍之中,把暴動過程編成了「蠶福」當作盂蘭盆舞的伴歌,我像受到衝擊一般,印象極深。

  我作為一名作家,一如我過去的工作所示,這番經歷對我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細想起來,我是從這次盂蘭盆舞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根是養育了自己的這片土地的民俗與歷史,也是第一次碰上以某種形式表現恐怖與希望而反映時代精神中的一時衰退的狀態。其次,「蠶福」暴動的「民謠」本子上,儘管記的全是古式的疊句,但它卻喚起了我這少年活生生的想像力,的確是以某種形式表現恐怖與希望而反映時代精神,我們當地土生土長的原始文學。如果重讀那謄印本小冊子,在我腦子裡起結晶作用的結果,一定與以前大不相同。不過,「蠶福」暴動的「民謠」以下述骨骼依舊活在我的腦子裡。

  暴動者對「蠶福」的恐怖,隨後是對他的黨徒們強迫命令,讓他們參加暴動,黨徒們對此行動的恐怖。因此造成的艱苦生活之中卻充滿也許會出現什麼好轉和變化的希望。如此等等,我覺得仿佛幾股繩子搓在一起一般。派人去河的下游市鎮,從糧倉扛出大量的白米,碰倒的酒桶,那酒奔流不已,這些描寫,簡直是祝祭時候的氣氛,它使我的心為之震顫不已。結局暴動遭到鎮壓,「蠶福」及其黨徒均被處死。為了請他們的亡靈不危害本村,對於「蠶福」等人之死,以哀歎的調子唱出他們的結局。這純粹是出於安魂的動機創作了「民謠」,作為集合在一起的眾人跳盂盆舞的伴歌,大家自然是同意的。總而言之,它是大家確認越過各種各樣危機一直生存下來的本村共同體的希望,儘管作者不詳,但是它表現了我們森林中峽谷村莊的文學,而且它是生機勃勃的。

  恕我冒昧,對於年輕的作家們,或者今後想當作家的青年們,我一直想說:「在你作為一名作家的生涯中,把我以上所說的「蠶福」暴動的「民謠」具有的意義,這回作為你的課題思考思考。最近以來我常常看到,新進作家們自己既沒有戰爭體驗,也沒有戰後混亂期的體驗,既沒有參加過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鬥爭經驗,也沒有參加過大學的學生運動的經驗,一句話,對於社會無任何反應的時代之子,而這種時代之子在發表談話或者隨筆和論文,這實在令人感到奇妙之至。

  前面我引用了亞欽的論文中長長的一大段,對於可能是一觸即發臨戰形勢下的亞洲海域,特別是日本海、沖繩和本土海港的狀況,每天都有報道,如果對於這些報道不屑一顧,那麼,我們就不能不承認,日本和日本人在20世紀就被推到最危險的局面。我們不能脫離社會現實,我們還不是自甘處於我是無根之草,大發快活漢子那種慨歎的狀態。社會狀況、時代將我們席捲而去的危險統統向我們襲來,個人無力逃避,如此危機,難道不是今天的現實情況?

  新進的年輕作家們,對於新鮮事物的感受以及語言感覺,與過去的作家相比,顯示出卓越的水平。他們如果很好地抓住時代,創造出獨自的文學,那就明顯地超過我們舊時代的文學。同現在的恐怖對抗又怎樣生存下去?同這種恐怖相比,能創造出多麼大的、多麼有保證的希望的根據?思考這些問題的過程中,年輕的作家就會自然主動地承擔起今天最敏感的時代精神的責任。我相信,他們如此這般創作的文學,也就是以某種形式表現恐怖與希望而反映今天核狀況下的時代精神的文學,同時代的日本青年肯定以讀者心情而翹首期待。我並不要求青年作家們以今天的核狀況和日本人的關係直接地作為主題寫小說,在把貝爾塞關於節日祭祀的話移到文學上的定義的基礎上,「以某種形式反映」這一部分確實是很重要的。我曾幾次提到,我編輯了廣島、長崎受過原子彈轟炸的人寫的以原子彈為主題的短篇名文選集《未知的將來》。即使類似這樣預先限定主題而徵集的短篇,作家們也是確確實實地各自構築了自己的文學世界,並且斑斕多彩,可以這樣說,我反倒從中看出受到鼓舞的文學特性。

  我對於年輕的作家們的希望只有一個,那就是,在今天的核狀況之下,日本和日本人被逼進窮途末路,以及直接給我們帶來的恐怖,千萬不要仿佛它實際上並不存在而不予理睬。隱歧島的近海上,蘇聯的GⅡ級彈道導彈潛水艦正在冒白煙。這也許就是不僅使日本而是使整個世界的大雪崩之勢走向毀滅而扣動扳機的事故。要敢於直面冒白煙的潛水艦照片上表現的恐怖吧!然後以人的自然本色,滿懷與之對抗的希望,為此希望而活躍想像力吧!我想對你們說,在這一過程中你們鍛煉的時代精神,即使寫的小說是以漂浮于東京的消費生活表層的青春為主題的,也是以某種形式反映了時代精神,使你們的文學優於進退維谷中的同時代文學。

  確實有可以示之於眾的這類文學表現的例子。「沖繩·通過文學反核反戰思考之會」出版的《從島的空間——1984·沖繩·反核反戰文學名作選集》中有一篇詩,標題為「回帳篷村——難民收容所時期」。作者牧港篤三是沖繩市的市民,沖繩之戰他曾在該地,有此經歷,戰後在被佔領下的沖繩立即把他記錄出版的報界人士。他也是把美軍政之下沖繩人的心態,以及沖繩人與本土的日本人、美國人之間微妙的陰暗關係,以批判的眼光如實寫出來的人。

  黎馬嫩的巴勒斯坦難民帳篷/那照片是報紙上看到的/仿佛半是辛酸半是高興/但是飄動的是悲哀氣氛//帳篷之形萬國一致/正中豎一根棒,四方打上樁/用繩子固定在現實的砂子上/帳篷村裡過日子的人又多又雜/每天紛紛攘攘//夜間從帳篷裡落下星星碎渣/人們的牢騷,仿佛蠐螬鳴叫/這就是民眾單位的村莊/月夜使帳篷翻倒/住民彈向空中//難民一無所有/可算赤貧/但是他們有歌聲和哀歎聲/不過前途依舊讓人擔心//和坐在沙發上,打開取暖器/膝頭蓋上毛毯的時光大不相同/令人擔心呵/帳篷村擁抱著我/傳來一股味道/帳篷村露出一張臉向外張望,一張無妝無飾的臉/是個年輕女人的勝/進了帳篷,惟有寂寞的老人脊背/那似乎是人的脊背/早霞升起/帳篷裡滿是亮光/回去吧,回到帳篷村……

  舒緩有致的散文調子——由於那切割式的韻律,表現了沖繩語的聲調,和超現實主義心象一起成為詩人的個性——裡,黎巴嫩的巴勒斯坦難民營,沖繩在戰爭結束時的帳篷村,現在的沖繩基地的生活,這三層自然而然地重疊在一起,表現了現實的而且深刻的觀照。在沖繩之戰巨大的恐怖中活下來的人,既有對前途的擔憂、歎息,也有明確的希望,在這裡都有清楚的再現,誰都能夠理解,這些總體,肯定就是戰後立即出現的沖繩的時代精神。以此為主軸,向著現在的黎巴嫩和沖繩的時代精神,而且明確地發出「回去吧,回到帳篷村」的要求救濟的呼聲……我將要看到,渴望挫敗新而巨大的恐怖的呼聲呼喚沖繩的時代精神,必將提示給大家。與其說是對年輕的新作家說的,不如說這是對我自己說的更恰當,本土上的日本人的文學,仿佛已經完全離開了這位沖繩詩人的時代精神,而且必須把它看成對我們是致命的缺陷。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如果我們在這種核狀況之下居然能夠活了下去,那麼,我就有個預感,後世史家可能作出這樣的概括:20世紀末也有文學,但是這種文學並沒有以某種形式表現恐怖和希望而反映時代精神。而且這種預感一直威脅著我。因為到那時候,我們的文學將被判定,在渡過這核危機上它是無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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