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生的定義 | 上頁 下頁
三一


  我以為自己對於文學,和同齡的歷史家貝爾塞對節日祭祀一樣,一直未停止過思考。我認為,文學,一定以某種形式的恐怖和希望反映該時代的精神,或者說必須反映。我必須明確地說,也許有人說,這並不是一想就能理解含義的定義,但是我自己把過去許許多多的聯繫在一起,受同樣表現的貝爾塞簡明的表現所啟示,才能發表這樣的見解。我開始表明節日祭祀與文學有相似之處的見解,是借助于歷史家安利·魯菲普爾的巴黎公社研究,至於對兩者的綜合,在我眼前架起聯結兩者的橋樑者卻是前面提到的巴普康克等人,以及構築世界範圍具有同時性工作的文化人類學者山口昌男。我經常從學者那裡學到立足於他的專業經過深思熟慮之後而確立的簡明扼要的定義。

  我確確實實受到貝爾塞啟發的是他那簡明的定義和簡明語言的組合:恐怖或希望。我曾經對《危險與希望——美國的科學家運動》這本書有極其深刻的印象,因為這本書符合1945到1947年這個重要分歧點的年代,詳細談了原子力給人類帶來的危機,而作為能源它又給人類帶來了希望。這本書的標題是奧本海默博士1945年11月于洛斯阿拉莫斯談原子力時說的話。他說:「不是只有巨大的危險,而且也有巨大的希望……如果今後能夠謀求和平,那麼,就存在為此而開始使必要的變革得以實現的希望。」此書著者A·K·史密斯是一女歷史家,她的丈夫是曼哈頓計劃①的參加者。從那以後,危險和希望這個詞就刻在我的腦子裡。可是我在上大學的時候,說起來實在滑稽,那時我是一個存在主義者,一說起希望,必提絕望這個詞和它對稱,所謂言語對稱結構的所有者一般。(紫竹書房出版)

  ①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製造原子彈的計劃的代號——譯注。

  由此我思考了貝爾塞對於節日祭祀所下的簡明定義,它的方法,恐怖與希望的對置,如此等等的深義。這時,與此相應的事自然也就浮上心頭。最近我不再擔任為發給新作家文學獎而設的評選委員會的委員了。那時我就想今後要寫寫小說,但是現在寫作而且發表作品的青年人給我寄來很多信,從郵戳上看就知道是寄自全國各地的。寄信人表示自己從您擔任文學獎評委的評選方法以及所作的評語中得到關心。由此可見,您給新進作家的信表現您的誠實。據說您今後不再參與新進作家的文學獎評選活動了,是對擔負下一代的作家們不感興趣了麼?您如果依舊關心,您現在傳達給我們的信息是什麼呢?

  把許多信的內容綜合起來並加以概括,所問的內容大致如以上所說。對於這些信我是打算回答的,而且如果說到給年輕作家的信,我就想到應該學習貝爾塞,也就是前面提到的話。文學,一定以某種形式的恐怖和希望反映該時代的精神,或者說必須反映。按照這個方向,希望大家努力奮鬥,而且完成語言活潑,語言和形象活性化的新創作。自己已經是並不年輕的文學一代了,但決心按此方向努力,以上所說就是我回信的主要內容。

  我們共有的時代精神即恐怖和希望。如果有人問:我們的時代精神的特性是什麼,我以為回答者一定感到困難。對於我們的現在與未來,我們能夠抱什麼樣的希望?這可能也是難於回答的問題。倒是恰好因為這個緣故,我們才一直在多麼恐怖之中暴露著而活到今天,但是對此從來不屑一顧,然而實際上恐怖卻赤裸裸地懸在我們面前。

  打開當年9月21日的晨刊報紙,看到這樣一條消息:海上自衛隊的p3c對潛哨戒機,於隱岐島西北的海上發現蘇聯的GⅡ級彈道導彈潛水艦一艘,浮上水面冒著白煙。我的反應是:一個巨大的恐怖實體確確實實地擺在我們的眼前,恐怖的根源完全是非常荒唐露骨而且十分拙劣的人所作所為。不久的將來,人類將在幾乎原始的——即使原始人也未必製造這種事故——極其單純而偶然事故造成的開端,就發動一場最後戰爭,把從原始時代直到20世紀人類創造的歷史,把這整個歷史時期創造的文明,把走向未來的極具可能性的文明,也就是人類的希望,一古腦兒毀滅!也就是說,我們是在如此規模、如此具體的恐怖之下,營造著我們的生存基礎。使我們感到窒息的恐怖實體的情況如何,不妨引用一下當天晨刊報紙商品目錄般的文章。

  GⅡ級是普通動力推動的潛水艦,水中排水量3000噸。司令塔內裝有射程2400公里,100萬噸當量的核彈頭的SSINIS彈道導彈三發。p3c飛機發現的時候,潛水艦的司令塔裡正往外猛噴白煙。正趕上收攏導彈,SSICNIS的固體燃料已經點火,一旦潛航,發射管進水,就很可能滅火。固體燃料如果繼續著下去,導彈就會引爆、發射出去的危險可就大了。這是軍事專家觀察的結果。如果SSINIS引爆,一定落在1200至2400公里的範圍之內,儘管安全裝置沒有打開不會爆炸,但核污染卻是免不了的。(《朝日新聞》)

  對於我所擔心的問題,專家沒提到,所以也許是外行人的杞憂,不過,核導彈從蘇聯潛水艦上發射出去了,雷達上業已發現,美國的核防禦網將要立刻反擊,好像是瞬時之差沒有發生大事,實際上卻是SSINIS導彈因火災而起了火。這一事故前後,我國因為可能搭載托馬霍克巡航導彈的艦船入港,日本非常緊張,日本列島周圍也十分緊張。

  事故之後的第3天,這天最後的電視新聞節目說,蘇聯的逆火式轟炸機20架南下日本海,我聽了這個報道之後,儘管已是深夜,仍舊回到書桌前,重新讀了華盛頓研究機關的「軍備競賽與核武器研究計劃」的負責人W·M·亞欽去年秋季發表的那篇論文。「美國國防部綜合評價局,進入1984年之後,為了幫助太平洋軍司令部,預定向它推薦『為了掌握高水平的中國、蘇聯、朝鮮半島、日本(包括美國在內)複雜的軍事形勢而作的關於東亞的評價』。這個評價裡有『蘇聯遠東的脆弱性』和『日本自衛隊的改觀以及對將來方向的理解』。/這兩者有密切的關係。日本需要加強努力的是集中力量於防空和對潛作戰,利用蘇聯遠東地理上的不利因素。如果將來美蘇對立,從日本海上封鎖它的出海口,就是美日兩軍的主要作戰項目。因此,由於蘇聯繼續在亞洲配備戰區核武器(執筆此文時的情報說,新SS—20基地增加了3處,加上以前的,在遠東總共配置了27個發射台),以及給海軍廣泛配備核巡航導彈,如果發生衝突,發展成為一場核戰爭的可能性極大。/美國的攻擊型潛水艦,已經在蘇聯一向視為聖域的鄂霍次克海加強了對蘇聯潛水艦尾行作戰活動。另一方面,蘇聯增加了以其逆火式轟炸機對美國艦艇的追蹤,以及對日本領空的入侵,正在提高在日本周圍的海軍作戰速度。必須銘記,冷戰開始以來美軍進行的最大的兩項「熱」戰,在亞洲已經開始。/……出於各種各樣的政治原因,美國不會放下亞洲地上射程遠的戰區核武器。但是,對於距離遙遠,而且以海軍為主力的控制區域來說,從海上發射的巡航導彈最合適,所以,現在正加緊配備。因此,對這個地區「平衡」的評價難以想像,從某種意義來說成了過去。」(「海上核戰爭」,《世界》第四六〇期)

  我們僅僅從最近的報紙、電視報道所接觸的情況來看,就已經確實認定亞欽一年之前展望的亞洲形勢毫未改變,然而還必須強制我們把這大規模的可怕的事故因素看成當今的頭等好事。

  在巨大的恐怖面前,有正氣的人應該怎樣行動?大概不外乎創造希望的根據,按對抗恐怖的辦法行事吧。這就是說,面對籠罩一個時代的恐怖必須建立起與它對抗的希望。把兩者的關係當作各具強大力量的事物,就能明確時代精神。我以為,特別是使之顯在化,表現一個時代精神的有節日祭祀,有文學,總之,把同時代人所製造的恐怖與希望全都表現出來。

  那還是我兒童時代住在位於森林中一個峽谷裡的村莊時候的故事,現在回想起來,可以說我體驗了節日祭祀和文學的本質。後來接受了魯菲普魯和貝爾塞以及山口昌男指引的新思考方法,才感到這個體驗直接地和有意義的血脈聯接在一起了。

  與其說夏天的節祀,倒不如直接了當地說跳盂蘭盆舞更正確,本來是先舉行祭祀,從傍晚開始跳盂蘭盆舞,這是定不可移的。直到現在我們村乃至日本全國都是用灌的領唱唱片領舞。戰敗的第二年,戰後辦的盂蘭盆舞是在小學校院子裡搭上指揮台,指揮者邊打大鼓邊唱「民謠」,以農業為本職的演者領舞。本來以擴音機播放的唱片為主流,但唱「民謠」①的演唱者看看站在舞蹈者圈外的那些上年紀的人,發現他們的反應冷淡。

  ①原文為「口說」,意為即興演唱。譯成「民謠」,因為它的詞雖是自編然而用的曲子卻全是民謠的舊曲——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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