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生的定義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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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令人不可解的謎,是和受教育的能力相反的,這樣看大致不會錯。因為古白的性格是和子規不能相容的,不是別的什麼,用子規的教育理念一比照就一清二楚。《病床譫語》中,按照子規的分類癖,他把教育分成六項之後,認為學校教育只能給學生智育、技育,也就是給予知識鍛煉技術的教育。他談自己若有機會——「如果我有兩頃地」,意思是說如有若干恆產,我將退到麥青風暖之處——必定試行德育、美育、智育、體育等項教育。 美育本來是為了發展美的感情,如果行之有法,據子規給它下的定義是,「間接地發揚慈悲性而排斥殘酷性」。幼時拔掉院子裡梅樹苗的古白,到了青春時竟然在學生窗舍動刀子。子規認為古白是缺少慈悲性,沒有克服殘酷性,也就是養育上失敗的人。 氣育是提高意志的教育。子規很清楚,「不屈不撓貫徹初志」,「抑一時之私情,成就百歲之事業」,這些品質都是由氣育創造和加強的。子規想再次提醒青年古白,讓他自己對自己進行氣育。而且,這樣的談話,也合乎子規的性格,對於教育者的子規來說,自然也是愉快的談話。但是對於缺乏受教育者的能力——基本上是品質上的缺陷——的古白來說,只有落淚,他當時的反應使子規茫然。 從軍歸來的船上子規就開始咯血,這是惡劣的生活條件造成的,船上咯血,成了他於病床上終其一生的開端。在神戶和須磨兩地,使子規從危險狀態中擺脫出來而苦鬥執著於生命的力量,不是別的,只是他認識到,自己必須致力於文學革新,雖然自己已經臥病,這個使命仍然是他的緊急課題,並且無論如何也得培養出文學革新運動的後繼者,總而言之,仍然是作為一位教育者的熱情。 年底見到五百木飄亭,他再次要求虛子作後繼者的信,已經廣為大家所知,但是他和五百木的談話還是從他在養病期間,以一位教育者同虛子所談的內容談起。「小生在須磨時對他諄諄忠告,甚至曾明告虛子,吾之後繼者乃汝也。當時之虛子亦略示決心於吾。小生內心頗喜,不禁暗唱文學萬歲。」但是,「上月歸京時仔細觀察虛子舉動,見其依然是舊時之吳下阿蒙。小生對其忠告,惟有學問二字。學問一詞,出小生之口入虛子之耳者,已逾數百餘次。吾已下定決心,於須磨之忠告乃最後之忠告也,而虛子依然故我之態,令小生為之呆然。」 子規為了對虛子作最後一次的勸告,約他同去道灌山,像對待古白那樣,與他長談,目的是鼓舞他追求學問的意志和擔起後繼者擔子的願望,但最後還是把虛子放棄了。於是他以一個教育者對飄亭加強指教,促使他注意來自各方的挑戰。應該提到,子規放棄了虛子之後仍然把他和碧梧桐當作至近的門下弟子,長時期在病床上同他談論學問,通過這項活動對他們繼續進行教育。由此可見,子規的確是一位徹底的教育者。 他給虛子的信上有這樣的話: 可與吾談心者惟足下耳。前途希望良多,文學目前尚處於混亂狀態……以往雖然為此捨死忘生仍感孤立,但自立之心依舊堅強。死期日益迫近,然而文學卻逐漸進入佳境。 作為教育者的子規,只要打算和別人談論什麼問題,總是以對等的、民主的姿態對待。這對於受教育者頗感負擔過重這一點,不論古白也不論虛子,都是有此經驗的。古白雖然自殺了,但是子規對於虛子一再提攜,不是促其學問上的長進,而是在別的方面下力關照,必須提到,虛子也未負所期。關於他的談論內容,不僅前面提到的《蕪村句集講義》等等有直接表現,而是也是全部子規文學表現之根本。 我就是通過這些談論的文章,讀柏拉圖的對話篇時——我每年都受柏拉圖的吸引,可能和通過布萊克及其研究者雷茵的介紹,受歐洲密教思想的傳統吸引力有關——總感覺到,子規起了充分理解該對話篇的媒介作用。總而言之,我是通過子規才傾心於不僅是學問方面,而且在所有人生風範儀禮方面也是教育者的蘇格拉底。 為了展示具體例子,選用蘇格拉底——柏拉圖的、一向被認為教育者、受教育者必讀課本上關於靈魂的對話《派頓》。可能誰都這樣,我從年輕時候起就(喜歡讀)羅馬時代的全集以來一直列為卷首的《為蘇格拉底辨明是非》、《耶烏杜普倫》、《克裡頓》、《派頓》等等。蘇格拉底被梅萊特斯一幫人告發的公元前399年,開庭宣判之前的預審期間,和前來揭發他父親的耶烏杜普倫交談了虔誠,從好歹終於使年輕人幡然醒悟的《耶烏杜普倫》,到宣判與確定死刑,並且告知市民,足以使人想像出法庭全部情景的《為蘇格拉底明辨是非》,以及和蘇格拉底從少年時代起就一直是他的好朋友,而且家庭富裕的克裡頓之間,曾有關於應該如何行動的詳細對話,對於這位舊友勸他越獄逃亡一事,蘇格拉底從論理上予以拒絕,在彼此對知的理解之下等待死刑的《克裡頓》。接著便是描寫等待死刑到來之日的漫長期間,談論內容極其豐富的《派頓》,這樣的作品,使我這小說世界裡的人特別感到完善而且出色地作了提煉和加工。儘管它是遠在小說這一文學形式出現之前就已存在的著作。(岩波書店版《柏拉圖全集》)雖然我對上述諸作關心,而且立刻就能表達出來,但是我並沒有模仿哲學家的方法,倒是打算以讀小說的方法,看戲劇性地展開的對話篇全部韻律。對話是在蘇格拉底死後隔了一段時間,地點也是遠離雅典的伯羅奈尼撒半島東北部一個小鎮進行的,當地人埃克庫拉泰斯央求曾經親眼目睹蘇格拉底之死的青年派頓說一說當時的情況,派頓其人曾經因為戰爭的原因當了奴隸,在雅典操賤業,他知道蘇格拉底的為人,他得到克裡頓等富裕的朋友幫助獲得自由便學習哲學一事,我以為這是一個極好的背景。 蘇格拉底終於把那杯毒灑一飲而盡。那是人們心目中實在漫長的一天。許多人談論這件事,人們要求當時在場的派頓原原本本地把他親眼目睹的情況告訴大家。派頓說:「我說一說吧。當時我在場,一種奇妙的情緒困擾著我。我是親眼目睹親密的人即將告別人世的,但我卻沒有哀悼的情緒。埃克庫拉泰斯,你問我為什麼嗎?我以為他挺幸福。我從他的表情和他的話裡,清楚地感到這一點。實話實說,那態度是多麼泰然自若啊,那才是慷慨就義呢。於是我想,他去見哈得斯①時,神也得另眼相看,也就是說,一定得到神的關照。所以我想,他一到了那裡,一定幸福,能受到神關照的人,最合適的莫過於他了。事實上就是因為這個,置身於那令人悲痛的場面的人,按理說當然感到悲傷,但是我卻根本沒有哀悼的情緒。不過,話雖這麼說,想起往常跟著他求知識的活動中度過的時間——事實上那一類的談論也曾有過——那種高興勁兒也不會再有了。啊,反正這麼說吧,我是被莫名其妙的感情一直支配著的。我覺得他幸福,所以心裡高興,但是想到他過不了多大工夫就會死去,又心裡痛苦,總而言之,從來沒有過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包圍了我。我想也可以這樣說,我這種心情是當時在場的人共有的。有時我想笑,可是有時卻立刻淚流滿面。」 ①希臘神話中主宰陰間的冥王——譯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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