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生的定義 | 上頁 下頁
二二


  頭一項罪是與女人通姦,原始教團的第一條就是此罪,年輕時就考慮好,這條如果作不到,那是絕對不行的。但是說到生存,沒有性交是絕對沒有後代的,所以這是難以解決的矛盾。比如,既是社會主義,當然有社會主義的一套。這樣,社會主義才使人幸福。雖然幸福,社會主義沒有性交那就沒有社會主義,所以承認性。但是佛教在這方面卻是曖昧的。結果是停止性生活的人和有性生活的人沒什麼區別。這實實在在荒唐。如果按原始教團的規矩行事,也許子孫、國家、社會早就沒有了。即使沒有了,但是否正確尚屬疑問。一切都成了枯木寒岩,什麼國家的繁榮啊,高度成長啊概不存在,沒有大國也沒有小國,整個世界就成這種狀態。現在受日本教育的本人是否耐得下去很難說。如果推行這種學說,那結果實在可怕。沒有善也沒有惡,全都死光了也無所謂,當然不可能走到這一步,可是像希特勒殺人一樣,全面抹殺,把這個更加擴而大之,就成了全部抹殺也無關緊要了。如果到了那步田地,那才是非常危險的虛無主義。/我以為佛教就包含其中的某些部分。佛教決不能和國家安泰啦,人道主義啦,社會主義啦,平平安安地聯繫在一起的。

  把武田泰淳提到的人道主義,在共同理解的基礎上,不妨回到從「關於毀滅」所引用的第一段結尾,前面所說的挑戰性的構想上來。這也是立足於今天核武器覆蓋世界的現實,也就是對全人類全面抹殺,不論是出於按計劃行事還是由於無意的事故,都有可能造成惡果的眼下的現實情況而言的。關於目前核狀況的荒唐現實,還在氫彈出現之前,武田泰淳就已經寫了下面等於預言的話。這從巡航導彈業已服役的現實情況來看,它簡直是對實際狀況作解說一般的預言。(《無感覺的按鈕》)

  仍然是在無線電波操縱的飛機上裝載高爆炸力的炸彈,到達目的地上空時只要按一下按鈕或撳一下開關就能投彈。看不到類似戰場的戰場,也無從目擊血腥和淒厲的光景,既聽不到喊叫聲也看不見沖天火焰,根本接觸不到一切正在發生的慘像,極其簡單地使一切化為烏有。被害者有多少,被害的結果如何,對於行兇者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被害者的容貌、性格、命運如何與他更無任何關係,巨大的破壞只靠一個按鈕完成。行兇者與被害者之間,有個遼闊的空間,靠的是科學機械這種無感情之物,以它們的光線、原子以及其他決非一般人能懂,也不能抵抗的作用,完全以複雜、間接的程序,切斷所有人間關係,好像天災一樣肆虐於人間。惟一的目的就是擴大破壞範圍,破壞現存的一切,而這裡所說的一切又沒有具體內容。而且,按這最後按鈕的這只手所需要的,並不是周密計劃,也沒有肉體的緊張,也用不著哲學的說明,僅僅是輕輕一按而已。

  武田泰淳以文學為職業,他給文學下的定義是必須經常給人道主義以新的內容。並且在這個基礎上他經常提問:對於人道主義以及進一步對人道主義加以重新改造的文學來說,將怎樣應付全人類毀滅這個巨大課題?也就是說,他質問的是,靠立足於人道主義的想像力,人應怎樣面對全人類遭到毀滅的可能性這個問題。本來,武田泰淳沒有感覺過日本人要毀滅,特別是全部毀滅,廣島、長崎遭受原子彈災害之後他才考慮「對於日本的歷史,日本人有關滅亡的感覺的歷史來說,把全新的、與以往截然不同的全部滅亡的相貌,成功地給予了滅亡。」於是失去青春蒼白無力的日本文化人們這樣的詞句,在前面一段裡出現了。這樣的日本人把文學作為實驗場地,也就是使文學模特先行的方法,以立足於什麼什麼樣的人道主義的想像力表現全人類的滅亡,這就是武田泰淳向不遠的將來發出的疑問。

  作為今天、明天課題,就文學家對於全人類走向滅亡的想像力的活動——也就是回答武田泰淳的疑問——來說,我以為現在只有一種形式,這就是前面提到的經我整理的一群文學家的談論。(a)只提人類全部毀滅就行了麼?對於動物、鳥類、蟲、魚、微生物、樹木、草類等等概不關心也可以麼?(b)人類毀滅,對於其他動物、生物豈不是件好事?由它們代替愚蠢的人類領導地球,難道不是可喜的事?

  說起這裡所談的幾種立足於人道主義想像力的性格,我覺得確實符合失去青春蒼白無力的日本文化人的表現。他們一開始就屈服於這個陌生的「男性」的暴力。對參加銷毀核武器的市民運動持批評態度者之中,有一個人點了我的名,說我是受虐狂,如果借助於邏輯手段來看,那像朝天吐唾沫一樣,我想肯定會落在他那得意洋洋的臉上。他們是對於今天支配核狀況的大國專制連抵抗的想像力也沒有的人。他們好像馴服的羊,順從現實如核狀況。總而言之,他們對於今天威脅全人類有使之全部毀滅的可能性的結構,絲毫也不想改變,照葫蘆畫瓢,是一群放棄探索全人類再生之道的人,儘管他們自己軟弱無力,卻煞有介事地裝得十分正派,淨講滿篇大道理的人。說什麼動物、鳥類、蟲、魚、微生物等等,和人相比,難道不是很重要的麼?由別的什麼代替愚蠢的人類領導這個地球,不是很好的麼?如果這一連串的發問被蟑螂、變形蟲或者來自異星的新統治者聽到,它們也會說人類能聽懂的話,我以為它們一定道謝:「太感謝啦,將要毀滅者們!」所以,我覺得必須作出和這些從裡到外浸透了悲觀主義毒素,對核大國專制的順從主義者絕對不同的回答。也就是說,我認為面對另一形式的全部毀滅的可能性,必須提出立足於人道主義想像力的文學典型。

  本來,正如人類生命極其重要一樣,動物、鳥類、蟲類、魚類、微生物類的生命也重要。我想此外還應該加上樹木和草的生命。不過,如果對於它的重要性的認識經過反復考慮,結果導致賢明的地球新統治者比人類好,如此著想——說這種話的大學教授,所謂評論家之中的世俗派假定他是真的這麼想——純屬倒錯。人類要生存下去,動物、鳥類、蟲、魚、微生物,乃至樹木、草類要生長,必須有地球環境,這種想法才是正道。於是使業已開始的破壞停下來,扭轉方向,回到使地球環境朝著再生的方向前進,為了千方百計地保持住人類能夠生存下去的場所,必須製造世界範圍的輿論,推倒現在的核狀況,把壟斷核權力者逼迫到不得不消滅核武器方向上去。所以,如果想像一下立足於今天人道主義的到達點,我以為注視著人類毀滅的對話,在武田泰淳之間是可能有的,我真希望對那位卓越的先知、預言者的靈魂給予回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