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生的定義 | 上頁 下頁
二一


  例如,我在《廣島筆記》裡,就把丸木位裡、赤松俊子合著的《原子彈》裡的圖和短文借用過來,作為書中各章的扉頁,其中之一便是「亮光一閃隨後便是一聲巨響……從市內向郊外以迅猛之勢跑在最前面的是牛。」另一個例子是「淺野泉公館的水池裡,屍體與屍體之間鯉魚仍在遊動。」我以為,我之所以採訪廣島的遭災者,請他談那番痛苦經歷,寫成文章,畫成速寫,都是受這些卓越畫家們的感受性和對待動物和魚類的影響的結果。我和重藤文夫博士的《對話,原子災難後的人們》裡,從這位原子病醫院院長下面的話得到超過文字記錄多倍的深刻印象。那上面說:「我們注意到了,除了人的屍體之外,有的小鳥翅膀受傷,飛不了,掉在地上。看它們這副樣子實在覺得慘。一瘸一拐,好像往有水的地方奔一般,低著頭逃跑。常常看見它們出來,但是不會飛。大多是燕子和麻雀。這些鳥類看起來覺得比受傷的人還慘。爆炸當時,許多人都往練兵場跑,跑到那裡就死了,所以練兵場上滿是屍體……」

  原民喜①自殺前一年,即廣島被炸之後5年,他那回顧廣島經歷的短文中的一節,至今難忘。他的另一篇論述《格裡佛遊記》中人面馬身獸的結尾部分,談了如下情景,足見原民喜的心上刻下的廣島慘像是多麼深。他說,「廣島遭災之後,有一天我隨便閑望,看到一件怪事,只見東練兵場上有一匹馬,那馬並沒有受傷,可它卻愁腸百結一般,像個哲人似地低著頭。」

  ①原民喜,小說家,詩人(1905—1951)。廣島遭原子彈轟炸時正在該地。為悼念受災而死者與祈禱和平,著有短篇小說《夏季之花》。朝鮮戰爭爆發之後,精神上受到刺激而自殺——譯注。

  原民喜的《一匹馬》中是這樣寫的:「然後我就往東照宮的方向走去,猛抬頭只見練兵場邊上的柳樹附近有一匹馬,只見它茫然地呆在那裡不動,那馬沒有鞍韉韁繩等等。憑眼睛看,它哪裡也沒傷,但是卻無精打采地低著頭。那神態似乎為什麼而驚歎一般,令人覺得奇怪。/我回到東照宮廟院之後就躺在石牆的背陰處。午間領了罹災證明回來不久,從三原市來的救援卡車就到了。/我兩手捧著領來的兩個大飯團,回到石牆的背陰處。因為太餓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吃起來。可是我腦子突然閃出了這樣的偏差:現在你怎麼能在這兒消消停停地吃呢?突然一閃的意識使我傷感備至,覺得這可不行,於是立刻就有『嘔吐』的感覺,難以下嚥。」

  這些證言給我的印象極其深刻,我想,如果把這些證言的內容加以整理,也可以分成兩項,即:C,人即使在這麼大的災難之中,人對於動物,包括一些小動物在內,以及周圍的環境,仍然以人的心靈關照它們。d,而且人即使在這樣的災難之中,並沒有陷於相信無論人和動物都將悲慘地死去那種消極的相對主義之中,而是盡所有力量力求恢復人類所有的一切。重藤博士在作上述觀察的前後,他本人已是受原子彈傷害的人,但是他為了救助受災者,一刻也沒有停止他作為一名醫學家的工作。原民喜強忍「嘔吐」感,為了活下去,把湧上來的食物咽下,動手寫起受災者的經歷。

  這樣的提問不能說是高尚的,我不喜歡這樣作,比如說,現實的情況是一家人都在廣島、長崎的市中心,當人和動物與阿米巴的生命談不到有什麼差別的情況下,按這種原理行事的人們,能夠放棄給他家屬的一個飯團而給那神態悄然的馬一捧雜糧麼?其次,即使能有這種選擇,能說那就是人合乎禮儀的舉措麼?至少是對具體事物缺乏想像力才說只提核武器毀滅人類才當作大問題是傲慢的,如此等等的批評,肯定常常出現,但我認為這是過於天真的人的行為。

  已經去世的戰後文學家武田泰淳,對於佛教的宇宙觀、人生觀有深刻的認識,也是一位對全人類的毀滅問題深思熟慮過的人物。他親口告訴我——他的意圖極其明顯地呼籲後進作家,把廢除核武器當作首要的事考慮——說,生命的毀滅不僅僅是人類,必須考慮到動植物直到阿米巴,武田泰淳業已過世,即使對武田的思想最好的批判地繼承者竹內好也離開人世,在這種現實情況下,我覺得必須重新抓住武田泰淳的思想核心。

  武田泰淳戰後立刻動筆寫了那篇題為「關於毀滅」的文章,我曾經邊引用該文章邊論述他本人,現在我想重新談論他一次。而且,再讀、三讀這篇文章,從當年使年輕的我深受打動的部分之外的其他部分的引用中,找到我自己。

  但是,所謂毀滅產生文化,從毀滅本來的意義來說是不可能的。既然產生文化,那一定有非毀滅的一條線,一條極細、幾乎看不見的一條線。過去確有這麼一條線。世界對於這一條線曾經慷慨地允許過。但是今後是否允許?第二次、第三次屢屢發生的近代戰爭的性格,使毀滅越來越趨向並靠近全面毀滅的今天,科學一定用不了太多時間,就把以往估計的毀滅一部分、一個豪族、一個城廓的毀滅形式,變成陳跡。這樣,就有可能在一瞬之間發生突然變異的現象。如同沒有槍的部落的土人突然遭到另一人種的攻擊,還沒明白過來為什麼遭到攻擊,立刻就完全毀滅一樣,今後的世界有可能遠比這種部落大得無可比的地帶,倏忽之間全面毀滅。/那時候,人道主義以什麼陣容面對如此局面?文學,常常賦予人道主義的新內容的文學,以什麼表情迎接這樣的毀滅?特別是蒼白無力的日本文化人,對於這不曾見過的暴力,將以什麼樣的親切、激動、顫慄對待它?

  南方傳來的佛典《本生經》裡有這樣的記述:佛出現之前有三個預告。第一個預告是毀滅。這個毀滅是由名為世界群集這一屬￿欲界的天人執行的。天人們披頭散髮,哭喪著臉,不停地擦眼淚,穿著紅衣服,怪模怪樣的形象在人的世界徘徊。而且不停地喊:『諸位,此後十萬年,劫難就開始了。那時,這個世界毀滅,大海乾涸,這大地和須彌山一起燒光,直到火梵天為止的整個世界不復存在。諸位,大發慈心吧,大發悲心、喜心、舍心吧!』/這裡所說的毀滅,是在超越常識的時間與空間預告。預告的時空是『此後十萬年』、『和須彌山一起』、『直到大梵天為止』,預告者是穿著紅衣服的怪模怪樣的天人到處喊叫。毀滅的預告對著世界群集,沒有預告平常該如何準備,只要求大發非常之心。為了使巨大的智慧出現而作的第一預告就是毀滅,顯示毀滅具有巨大作用和巨大的契機。

  全面的毀滅,面對最大範圍毀滅的人道主義,文學的對應,對於這一系列挑戰性的構想,我想表明我的想法,不過我想對於前面引用的第二段文章以及整個結尾部分,著重說明這佛教思想的介紹,是以印度教為媒介而同埃利亞德的思想相通這件事。同時也希望引起注意,對於武田泰淳這種佛教的毀滅觀,實際上已經有人提出異議。三島由紀夫死後不久,武田泰淳和寺田透之間圍繞著道元①的談話中,武田是這麼說的:

  ①道元(1200—1253),京都人,鐮倉初期的禪僧,日本曹洞宗開山祖,號希玄。1223年入宋,自宋高僧如淨受法。1227年回國後於京都立興聖寺弘法。諡號承陽大師。著有《正法眼藏》、《永平廣錄》等——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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