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生的定義 | 上頁 下頁


  二 為「難以想像的事」預先準備

  前面業已提過,從去年秋季到冬季,我一直在加里福尼亞大學巴克萊分校逗留,屬￿我自由支配的時間裡,首先的工作就是補充、修訂題為《讀渡邊一夫》的連續講座記錄。特別是整理渡邊有關法國文藝復興時期前前後後的著作部分時,內心忐忑不安,不敢斷定是否由於自己過分自信和無知作了值得懷疑的發言。所以從大學內外的書店買來有關書籍讀起來。因為是修改自己的講話記錄,和令人覺得乏味的工作不同,純粹是一種樂趣。

  在此期間,我看了自己的書架,發現日本研究中心的歷史家對業餘的歷史愛好者很感興趣,而且考慮著自己是作家,把一個時代的個人生活詳細地寫進了歷史書。同一年的秋天來我國訪問的法國歷史家埃瑪涅爾·魯洛瓦·拉杜裡的著作占了大部分,但是,似乎受他影響的美國學者,住在舊金山的納塔利·Z·迪維斯的《馬丁·蓋爾的歸來》,和寫渡邊一夫史傳的讓·達爾佈雷寫的新教統治有密切關係,所以很有趣。(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同一主題的法國影片,在美國獲得好評,迪維斯也參加了該影片的劇本創作,而且據說他對於16世紀法國這一奇妙事件,認為有必要用專門的歷史書敘述。查閱各種古文書保管所的史料,把「歷史上各種可能發生的事」加以綜合,就成了迪維斯的工作。電影上,雖然表現了這位女士的犧牲,但側面地也表現了她挖掘了巴斯克地方以及巴斯克人的背景。主人公或者真正的主人公的丈夫馬丁·蓋爾,在佛朗索瓦一世同卡爾一世的戰亂時期,從巴斯克地方移居于圖魯茲附近比利牛斯山麓平原的村莊,給一戶農家當了嗣子,但是因為有巴斯克的血脈,便受到該村的排斥,他為此心懷不滿,所以迪維斯充分顯示了拉杜利學派的面貌。同時這也成就了此地復興新教的一項令人矚目的巨大工程。渡邊一夫當然從側面描寫了讓·達爾佈雷和兒子安利四世,但是迪維斯掌握案子上告到圖魯茲而法院的法官們認為這是新教、舊教交替的一時出現的情況,很好地展示了審案工作中險象環生的情況。年輕的馬丁·蓋爾一家人在新遷來的村裡,由於他父親屢有建樹,終於和有勢力的家族的姑娘貝爾蘭德·德·羅爾斯結了婚,但是幾年之後出走,本來,周圍的人就是以為他是來自法蘭西方面的人,或者來自西班牙方面,總之都認為他和巴斯克地方的人有關,但是他參加了西班牙軍隊和祖國軍隊作戰,甚至為此而失去一隻腳。在這期間,當阿爾諾·杜·梯爾這個騙子出現在獨守空闈8年之久、一向「性格堅強操行端莊」的貝爾蘭德面前時,她把這漢子當作馬丁迎進家來。儘管當時的法國農民似乎無人不知這樣的俚語:「女人對於接觸過一次的男人也決不會看錯」,但是關於貝爾蘭德把梯爾誤認為馬丁的原委,《處於優位的婦女》上,有關於近代初期法國人的論考,作為女權主義者的迪維斯女士,似乎沒有甘於歸結為出於女人的愚昧,認為貝爾蘭德出於保護土地資產及其他等等,是出於很有決心的一種計謀。

  和蓋爾家的財產有截然相反的利害關係的伯父皮埃爾,開頭承認了歸來的侄子,沒過多久就和假馬丁發生衝突,就是理所當然的了。迪維斯在這一部分附帶提到,說這是宗教勢力消長的投影。「關於馬丁·蓋爾的訴訟,如果作一番冒險的推測,可能是這樣的:對此地新教徒具有同感的人們傾向于相信馬丁,天主教徒們傾向于相信皮埃爾。」

  案件移送圖魯茲的上級法院之後,一個假肢老兵就出現了,自稱自己才是多年來隱姓埋名的馬丁·蓋爾。以此戲劇性為基礎,把這一案件立刻寫成書的,有法官柯拉的文章等等,不妨把再現當初極其精采的一段譯出來。以歷史家的冷靜而且頑強的構想展開敘述的同時,又沒有排除戲劇性的描寫,這就是迪維斯寫作的特點。

  看一眼新露面的人,她就渾身顫抖而且哭起來了(這是根據柯拉的描寫。準確地記錄證人們的表情,是幹練的法官的任務,他是這麼想的)。於是她跑到馬丁·蓋爾跟前想抱住他。她求他原諒自己被梯爾的陰謀和誘惑壓倒而犯下的錯誤。於是把內心深處準備要說的話口若懸河起說出來。她說:你妹妹們馬上就承認了他,伯父也接受了他。我是因為過於焦急地盼望念念不忘自己的丈夫回來,所以也就相信了他。特別是他對我的隱私是那麼熟悉……當我知道他是冒充的時候,我甚至想,我要是死掉該多好,於是想到自殺,因為我怕神責備而沒有去死。我明白了我的名聲被他玷污,所以才把他告到法庭。/馬丁·蓋爾面對貝爾蘭德的哭訴,一點也沒有悲傷的表情(可能是受到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西班牙牧師的影響),臉上露出熱情然而嚴峻的表情,然後說:『你那淚就別流啦,而且也用不著往我妹妹們和伯父身上推,不必拿這個辯解。因為父母對於子女,伯父對於侄子,哥哥姐姐對於弟弟妹妹,他們的瞭解,都不如妻子對於丈夫瞭解得深。總而言之,降於我們家的厄運,除了你該由誰負責呢?』

  渡邊一夫或者該專門學派的研究者們,是如何從這裡著手進行活生生的歷史考察的,邊想邊讀而讀完了迪維斯的作品。我對於法國文藝復興史本來知之甚少,所以沒心思作歷史論述。

  我想說的只是,400年前發生在法國一個地方的「不可想像的事」,和妻子同床不久的丈夫長期以來去向不明,對於一個突然出現在眼前,聲稱自己就是那位妻子丈夫的男人,妻子本人以及家族、本村的有關鄰里,全都受騙,居然接受了他,對於這樣的故事,感到自己是在仿佛看著同眼下生活中的現代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並就此說說自己的看法。

  「難以想像的事」和「現在可能發生的事」之間,開頭的時候有一條明顯的溝。但是,它紮根於整個社會的動機——像馬丁·蓋爾案件所表現那樣向著宗教戰爭行動的社會相就是這種動機——是作為一根巨大木樁打進這條溝的。從巴斯克來到圖魯茲近郊農村的這一家受到的排斥,就是稍小些的木樁。孤立無援,形同寡婦的婦女,為了保護家族資產不得不使用策略也是一根木樁。不得不適應別人的境遇而且全部接受下來並忠實履行的才能仍是一個木樁。這些木樁一根一根地打進溝裡,上面鋪上木板之後才能越過大而且深的溝。「難以想像的事」逐漸變成「現在能發生的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