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四〇


  我陷入陰鬱畏縮的心情之中。對象犀吉那樣喜愛性交的男子,而且又是講究飲食的美食家,對宛如要他禁欲那樣,對性交本身,要求嚴格的犀吉來說,像那樣可悲而且可惡的性交,並無異於身在地獄之中吧。我對犀吉感到同情和憐憫。犀吉本人,為了博得我的同情,哇、哇哭泣得像條不安的小狗。他一般不肯損害自己的尊嚴,可在當時,他確實向我做足了鬥敗公雞那樣的姿態。這使我想到那從新制禮服裡慢騰騰伸出像軟弱青灰色龜頭似的大頭的犀吉,就如同是我的癡呆的弟弟,我這時想要帶著他從結婚禮堂中脫逃。我只是張開嘴巴卻沒說出口,心中就有這樣的憤恨,這樣的想法。「怎麼的啦,犀吉,像你那樣獨特的男子漢,為了到的數千萬日元願意一生容忍這不愉快的性交嗎?喂從這裡走開,去找你性交之國裡的原住民,那個交合內行、嬌小的姑娘去!」但是,可憐我們身上帶有禮服的鐵處女五花大綁,還只好出著冷汗,老老實實,有點貧血似地等候那婚禮的開始。不一會,弱電氣機械製造廠一幫人,像匈奴族一樣,擁進我們的休息室。在這兒一會合,我們便去擺設著神龕的會場。犀吉把我介紹給×××家的親友。在這種場合,犀吉宛如和他初次會見我祖父那天一樣,非常圓滑。弱電機製造廠的一夥誰都呈現出感到這一世界和他們自身的生涯,非常調和的心情愉快的樣子。

  馬上要合唱讚頌宇宙哲理的歌了。另外,大家都對我的小說,表示出很有興趣的樣子。同時想暗示我對小說啦,繪畫啦(這種反弱電機氣味的東西)僅有局限於某種極小程度上的興趣。我無法辨別他們這夥人各人的臉相。誰都呈現出一樣的臉色,一樣的膚色,一樣的目光。男人、女人、老人、年輕人都一樣。只是年輕的姑娘們過於嚴肅,因此,它引起我特別的關心。她們像受到傷的鳥一樣醜陋,並且她們驚恐的眼神,說實話,是對我傲慢的挑戰的眼神。就是這樣的一夥人,我的犀吉今後要和他們作親戚交往下去……

  我和犀吉並排站在大家之前,向會場走去。那時,犀吉迅速地把自己的鼻子像要擦近我耳朵的樣子,這樣耳語。「現在跟你握手的矮個子醫生,是鷹子大姐的丈夫。當×××家的長子,讓媳婦生了個腦水腫的兒子時,聽說就把那嬰兒勒死了。那是現在介紹給你的一夥人合謀幹的事,是殺人的一夥,是現在跟在我們後面,露出微笑,心滿意足的一夥人!」

  「是的,是的。」我沒動嘴唇,只在喉嚨裡對犀吉報以耳語。

  出乎意外我們看到在昏暗會場的神龕前由神官和巫女包圍著,茫然如瘋女樣站著的鷹子。她真的是個大個子新嫁娘。鼻子像白色小刀般地熠熠生光,婚紗裹著的臉,看去如草葉似的顏色。而後,留神一瞧,那犀吉也是變得全身青光,而且在顫抖。一會兒,他的連襟,即殺死嬰兒的醫生,用像瞎夷似的毛茸茸的手掌,親切地把蒼白臉色的親郎,推向蒼白臉色的新娘那邊去。是一家團欒相當美滿的情景。接著,結婚典禮開始。

  在非洲的貝賈亞縊死時的齋木犀吉,他的臉色是否也像在那天結婚典禮上那樣蒼白呢?為了回憶犀吉好的方面,在此我對結婚典禮的莊重愚蠢的儀式,也便不想詳細記錄了。倘若說那是極其普通的舊式婚禮,恐怕比這更加卑下吧!儘管它只是稍有差異。可是,犀吉跟鷹子同時被迫朗讀一段滑稽而且古怪的誓言。如今我的耳邊似乎仍然回蕩著齋木犀吉用尖聲帶口吃的快嘴,屢屢超前於鷹子,拙劣而無味地念完那段陳腐詞語的認真勁頭。

  此後,我又時時生疑,那時的犀吉為什麼竟會為此緊張,嚴肅認真地去協力完成這次的婚禮儀式,其結果,如今想來我是這樣認為的。齋木犀吉在那時深深地意識到自己生來第一次決心要幹些現實的、具體的成人的事業了。也就是自己用鷹子的錢,去創建劇場,進行演劇活動。結婚典禮,對他來說,是象徵著成人的事業的儀式。而且,犀吉由於常使自己的行為帶有孩子般的狂熱天真,現在一旦說要開始成人的事業了,也就冷靜地深信,必須忍受不得不信的多種困難了。無法在天空飛翔的鳥,如鴨嘴獸,為了適應地上和水上的新生活,唯有讓自己自身接受,繼承笨拙的步法和難看的潛水方式。不去進行荒唐的冒險和幻想的飛翔,而要開始一件有目地的具體工作的犀吉,也許是過度地自我克制了吧。

  當我和犀吉在他巡夜的工作場所,一起在大樓層頂上迎接黎明時,犀吉對我這樣坦率地述說了他的願望。

  ……我不像瑪雅可夫斯基那樣會寫詩,不過,我確信自己是穿了褲子的雲。我有預感,總有一天,一定會幹上適合我的新的工作的。就是那個我一邊巡夜,一邊等候《我自身的時候》,有什麼不好?而且,我從不懈怠。常就自己的倫理進行冥想,做卡片和筆記,不是嗎?我不久要進行驚人的冒險啦!

  齋木犀吉(也許被他的天才的父親,齋木獅子吉的亡靈所指引)開始考慮唯演劇才是他該做的他獨自的新的工作之路。如今他認為《他自身的時候》到來了。想來,他寫在卡片和筆記上有關倫理和人類的具體觀察本身就有益於戲劇的演出及自身的演技。他一直想就他要演出的一切行為、感情表現、臺詞乃至細微之點,與自己筆記上的形而上學一一對照。他不信賴演員臨場發揮的想像力。犀吉以演戲為契機,繼續思考想像力和觀察力相一致這一命題,對我來說,至今仍然充滿著饒有興趣的倫理意義。我想起在巴黎深夜的道路上,步行到我們停車的場所途中,和犀吉交換熱烈的會話。我們在巴黎,每天晚上,是換著地方看戲的。有關那些的日子,我在下文很快就要提到。

  總之,犀吉值此結婚典禮之際,是相信他和演劇兩者的命運結合在一起的。)或是竭力去相信它。)於是,他緊張得臉色發白,身子顫抖著,以意想不到的老實態度聽從神官的命令。現在,回想起來,那是犀吉生涯中最為醜陋的一瞬間,不像他那種順從主義者的一瞬間,那也是當時沒有經驗的犀吉勇敢地去承擔現實生活本身的一瞬間。雖見我本人患上了憂鬱症,可也決不會像犀吉那樣的莽撞。我一邊參加結婚典禮,一邊感到犀吉過於慷慨大方,不惜進行過度的自我犧牲。儘管如此,裹上新制禮服的伴郎的我,做了二三件小小的神官要求的禮儀,仍然有點緊張,臉色蒼白著,高高興興地執行這些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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