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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7

  在金泰恒赫的大勝之後,我打算馬上出發作汽車旅行,旅行時應帶的輕便電唱機和唱片(我那時已買入卡拉揚指揮柏林音樂愛好者管弦樂團演奏的貝多芬交響曲全集八張一套的立體聲,直接從德國進口的廉價版。那猶如草花般纖細的貝多芬)替換衣服、襯衫、襪子等等已堆積在椅子上,作準備,可齋木犀吉卻沒來我處聯繫。於是,我向他的公寓掛了電話。管理人叫來了卑彌子,她說她一直認為犀吉和我每天一起外出的。自己老在看家。那是離金泰比賽快一周後的事。犀吉對卑彌子撒了謊,不是跟我,而是跟另一第三者,在一個星期間,每天外出。接電話時,我有些驚訝,而卑彌子,猶如老式戰鬥機,向著不測的穀底,滴溜溜盤旋著急劇下降。我想到卑彌子曾竭力想瞄著犀吉懷個孩子。然而,犀吉和卑彌子結婚不過十個星期。若說犀吉竟已開始新的戀愛,也太不近人情了。像我這樣的局外人,只能幹著急,究竟於事無補吧。我後悔自己多事,給她掛了電話,這樣,我只得趕忙和卑彌子扯些季節一類的閒話。而後說聲再會。

  此後第三天的清早,當時,我正在讀快遞寄來的信。這封信是由小城市某進步活動家夫婦寄來的,裡面有痛駡我不敢和恐嚇者們戰鬥的文章。這是夫婦倆經過幾天討論之後,由妻子執筆寫來的信,但實際還不如寫進一些我想刺你一下之類激烈的內容;它比任何一種恐嚇信對我的憂鬱症更能發揮惡劣的效果。我讀完了信,如同煮熟的螃蟹,獨自紅著臉。這時只聽得大門外的砂礫軋得飛濺,像是有摩托車橫衝直撞開了進來。從書房門縫朝下看,只見騎在摩托車上穿黑衣服的雉子彥,抓住剛下車踏上沙礫的卑彌子肩膀,猶如要證實剛到手之物的所有權似的,擁著她狂吻。而後,卑彌子堅決地一抖肩膀,才從雉子彥手臂中把自己嬌小的身軀解脫。雉子彥沒堅持,一點點踢開沙礫,把摩托車往後退,發出猛烈的爆發聲,疾駛而去。我從窗簾縫隙把頭縮回時,大門的鈴聲響了。我正在納悶兒,心中有些亂,跑下樓去開門,這次是我所看到的最難看的臉色發青的卑彌子,她喘著大氣在等著,沒說早晨的問候語,只說:

  「又戴上眼鏡啦!我們有一星期沒照看你,馬上又成這副樣子?」像是無端地嚴厲呵責似的。

  我與其說怕她,莫如說感到卑彌子強硬的態度有些可憐。我心頭深感狼狽,從自己的鼻尖摘下眼鏡,為了不損害傲慢的卑彌子的自尊心,把她讓進屋去。卑彌子在我上門鎖之際,迅速地上了樓。我小跑著追趕登上狹窄、暗黑之急陡的樓梯時,鼻子裡聞到了剛性交完的性器中冒出的一股臭味。我帶著難堪的羞恥心情,嗅到了這種味道。聯想到她和那也不跟我招呼一聲,逕自掉頭騎車而去的雉子彥接吻的事,現在這個齋木犀吉的新婚妻子發生了什麼事,不是十分顯然了嗎?那簡直露骨地明顯得有些滑稽。我心情不快而且冷淡起來,進入卑彌子已悶悶不樂地攤坐在椅子上的書齋。卑彌子敏感地覺察到我的不快心情,用刺眼的目光仰望著我。不得已我在卑彌子對面的椅子上落坐,心裡懊悔這天清晨為什麼不早點外出。若是我這早晨外出而不在場,當然就不會見到這樣的尷尬場面了,不過後悔也無用,到現在,犀吉夫婦和雉子彥之間發生的事,也可說都已一筆勾銷……

  我和卑彌子相對無言。可忿懣、悲哀的心卻再次高漲起來。挑不出什麼沒棱角無挑剔的話題,對於我,在這時,除了撅起嘴吧生悶氣,再無別法。結果是,卑彌子臉色蒼白地先開了口,用自我嘲弄的口氣說。

  「跟犀吉已有五十個小時沒見著面了呀,前二十五個小時我一直悶在家裡乾等著,後二十五個小時,連我也跑出了房,聯繫不上啦。」

  「去金泰的訓練館,怎麼樣?」我在自己耳邊響起了怨恨聲,心情沉悶地說。

  「比賽已經終了。你認為比賽的興奮情緒還能繼續到幾時?還是認為在撒滿紙屑的拳賽台邊,金泰和犀吉倆還在淌高興的淚水嗎?」

  我閉口不答。卑彌子通過反駁我的的話,心情略有好轉,顯示出自我滿足的。而後,突然間,攻擊性地說出了如下一番話。

  「犀吉君找到個女的經濟後臺,就住在附近旅館哩。我在哪天不是說過的嗎?犀吉對奢侈豪華生活的誘惑意志最薄弱,那新的情人為抓住犀吉撒下的誘餌正好就是這個呵!」

  我越來越生氣,傷心極了,真想躲到廁所裡,像豬仔那樣嗚嗚地放聲大哭一場,能夠讓像荒唐的電視劇似的這個家庭悲劇,把卑彌子這樣嬌小的,但卻具有英雄形象出色的姑娘一下子迫瘋嗎?熱衷於奢侈豪華生活的犀吉,忍心幹出這樣的事?

  「我跟犀吉去說說看。」我說。與其說是談出了自己的新想法,莫如說是為了讓卑彌子保持沉默,以用盡底氣的浪曲師那樣呻吟喊叫般難聽的聲音,一味來憐憫捲入這場卑鄙的糾紛中去的自己。

  「說什麼?」卑彌子冷不防反駁一句。

  「但是……」我憤慨而且狼狽,接不上詞兒了。

  「沒什麼要說的哇,因為我和犀吉要照常繼續這結婚生活的。而且作為我個人,在等待著懷孕的確切日期呐。」

  「但是……。」我反復說。而後,像發高燒說胡話的孩子那樣,不留神漏出了他自己最不想說的話。「你跟雉子彥度過了那後二十五小時吧?」

  「還是讓你看出來了呐!我原想那窗簾肯定動過了。你不是色鬼嗎!」卑彌子喊叫起來,「是雉子彥一個勁兒引誘我的,可不是我的主動!」

  「荒唐,你們這對夫妻!我真的傷心到了極點,像開明派的婦女運動家那樣喊叫。」

  「不對哇,說不上荒唐呐!」卑彌子說。「你沒結過婚,關於通姦,能說點兒什麼?小說家是萬能的嗎?說起小說家,薩特不也像你那樣,是個小說家?可他卻更有人情味地去觀察事物呵,在薩特的短篇小說裡,就有這樣的文章。我認為那是結婚男女的人生知慧。薩特說,世上唯有不貞的妻子才是最最溫柔的女子。因為她們單顧著隱藏自己的不端行為,就忙不過來,還能像賢德夫人們那樣,有閒工夫去挑剔別人的不端行為嗎?這一點你知道嗎?」

  「那個麼,薩特也是寫過了的吧,不過,在好些中世紀以來的寓言之類裡面……」

  「你打算給我上法國文學史課程嗎?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哩。」卑彌子恨恨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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