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三一


  犀吉和卑彌子和我,開著門出去,一面看到金泰臉色再次變得青蒼,低垂著頭,身子在哆嗦。而且,來不及說什麼激勵的話,金泰的訓練館頭目急著把我們推出房去,關起門來。我們自己,也再次感染到金泰的恐怖心情,渾身皮膚起了雞皮疙瘩,默然地穿過走道,走向雉子彥為我們占好座位的觀眾席。

  由啤酒箱板作成的廉價席的長凳上,我們連雉子彥在內一共四人,並排坐定,(熱心地等著主要比賽前一局金泰拳擊賽等的開始的,只有我們四個。)

  在等待我們英雄出場的期間,周圍的觀眾們,對主要場次以外的比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心理鬆弛,對此,我們感到如受屈辱,生起氣來。犀吉從卑彌子那兒拿了大力車的鑰匙,問清了停車處,不到五分鐘,一個人走得無影無蹤……

  再說,比賽開始。起初,日本最輕級二級選手,即金泰的對手大河紺野展開積極的攻擊,一時間占了上風。紺野不時出手用右擊先發制人的打法,若金泰稍有退縮,則反復用左直拳重力打擊。我竟要像聊齋志異心中懷恨的儒者那樣,恨不得一下化作吃人的老虎,咯吱咯吱去咬齧紺野的腦裝。金泰則讓人感到有點受虐狂的老實相,總像在坦然地接受對手所有的重擊。對手用右手還擊,又平靜地接受了左手攻擊。第一回結束時,我們全都認為金泰處於絕對的劣勢。

  第二回合,左撇子大河由於第一回合的成績而得意忘形,頻頻出擊,金泰脆弱的下巴受到了左勾擊,打亂了金泰的腳步。過一會,我想閉起眼來。大河幾乎要輕蔑地笑出聲來,情緒高漲,繼續打出左直拳、左勾擊,把金泰逼向欄索。金泰原來文靜溫和的臉,此時像鬼臉似地歪斜得使人恐怖。金泰用雙臂小心地護著下巴,像吃核桃的松鼠那樣淒慘。對繼續後退背心擦得欄索嗖嗖作響,設法擺脫危機的金泰,大河紺野宛如在水劃中找蟲子吃的鯽魚,一個勁兒地出去。金泰只有招架的功夫了。

  第二回合結束,在我發熱的頭腦深處,產生了不吉祥的預感。卑彌子、雉子彥也一樣。另外,雖不如我們那樣深深地悲觀,在預感到金泰要敗北這點上,賽場上所有的觀眾們,大都有著同樣的看法吧!其中只有齋木犀吉一人卻是例外。在第三回合的銅鑼聲響之前,犀吉把嘴湊在我的耳邊,信心十足地這樣嘀咕。

  「金泰打得實在好呵。大河胡亂出手,為了窮逼機靈的金泰、過於急躁了,而金泰,一起始就加強防守。今天,金泰的防守全沒破綻。像被逼到了索欄,可等四秒時間又站穩了。倘若在這兩回合中間,克服了恐怖心,下一回合容易把虎擊倒了吧!」

  我不信。在我眼裡,只見金泰完全處於劣勢。犀吉出於對金泰的友情,對金泰評價過高是理所當然的。可在我的正視眼裡,從第三回合起,金泰的臉色已不再青蒼,呈現出玫瑰紅的血色。而且,在第三回合半中間,當大河剛踏進一步,企圖襲擊金泰時,像沉重的鐵匠的鐵錘一樣,他打出一記筆直的左手下勾拳,擊中大河的腹部。大河撲地摔倒在地,數到九時,大河立起來,拼死命向對方進攻,可再次像預定好了那樣,金泰正確地以左手下勾拳擊中了大河的臉部。金泰的對手像剪綵畫似地倒在草席上,再也起不來,像個要靜靜地沉睡的幼兒似的第三回合了以二分十二秒KO(擊倒)獲勝。

  犀吉,卑彌子,雉子彥,加上我這些金泰的友人們,如癡如醉地狂熱起來。而且從等候主要賽項的一般由鬆弛的睡眠中醒來的少數其他觀眾也加入到我們的歡呼狂熱之中,唯有他們,才是今晚觀眾中的有識之士。過不久,在金泰威風凜凜開始登上冠軍臺上時,他們還在反復向其友人介紹這晚上驚人的擊倒一幕,深自慶倖自己能親臨現場,回憶起方才天才的一瞬間就感到高興。在我們的和鼓掌聲中,競賽場上,金泰像只蝴蝶,飛上前去,領取小小的獎品,並向觀眾致意在我極度興奮的沒有戴上眼鏡的眼裡,金泰看去像個招人喜愛的白紋花蝴蝶……

  返回休息室的金泰,仍被由於他今晚的勝利,發現其天才光輝的少數敏感的新聞記者包圍著,回答提問。我們友人們聚集在門旁,似乎有幾分害羞心情,遠望著新腳光中的金泰,我們依次等著跟他交談。金泰已不是我們私人的所有之物,他已成為大眾推崇的人物了。

  金泰從額頭到右頰,有少許血跡,但他宛如剛睜開眼的嬰兒,新鮮、活潑、有幸福感。全身皮膚顯出粉紅色,儘管金泰面對新聞記者,用靦腆的輕聲細語回答提問,對我們四人,則不時傳來幽默閃灼的眼光。我們滿懷高興,都以微笑相報。

  「大河,非常勇猛,只是,比賽開始,就讓我看出動向,當時是防禦,沒遭到打擊。

  金泰那樣說,盯視著他臉發紅、氣喘吁吁、嘴唇濕潤的卑彌子,歎息道:「金泰實在興奮。」「是性的興奮。」雉子彥輕率地加了一句。

  犀吉兩眼仍向著金泰,猛地捅了一下雉子彥的肩膀。儘管如此,他仍不以為意。卑彌子愉快地樂得吃吃地笑了幾聲,是激動的、興奮的女性的淫笑。

  「今夜要開個盛大宴會啦!」犀吉在我耳垂上吐了口熱氣,喃喃細語。」要直喝到明天清晨,我跟金泰打賭,他贏了十萬日元哩。

  「可不知你怎麼搞到這筆賭金的呢?」我吃了一驚,反問道。

  「在大力車呵,把它作十萬日元的抵押品。當然,十萬日元的價值是有的嘛!不是剛花了五十萬日元買來的!」

  「但是……」

  「是啊!即使金泰輸掉了,也沒打算讓掉那大力車。我計劃著坐上大力車逃跑。當然,你也一起走,因為,坐上大力車去國內旅行,不原是我們的計劃嗎?」

  我無法作答,只茫然凝視著齋木犀吉,不過他對我的想法,毫沒留意,只一味瞅著金泰。他也和卑彌子那樣,心中非常興奮,如在夢中似地恍恍惚惚。不久,金泰露出溫和的微笑。客氣而乾脆地拒絕了新聞記者們的叮問,像吹口哨那樣洋洋得意撅起嘴唇,重新回到我們友人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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