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康復的家庭 | 上頁 下頁


  然後,我談到上田敏先生把殘疾人的發展模式化為:殘疾發生後,經歷各種過程,最後接受殘疾。我發現他的這個模式與自己小說模式形成的形式相一致。上田敏先生把這個過程分為這樣幾個階段:

  一個人因事故而殘疾,第一階段是「衝擊期」,出現冷漠和孤獨症狀態。第二階段是「否認期」,基於心理性的防衛本能反應,否認疾病和殘疾。當殘疾的不可完全痊癒性無法否認時,則進入第三階段「混亂期」,情緒激動,發怒怨恨,而且悲歎抑鬱。第四階段是「努力解決期」,殘疾人意識到自我責任,從依賴中擺脫出來,努力進行價值觀的轉變。第五階段是「接受期」,殘疾人把殘疾理解為自己個性的一部分予以接受,在社會、家庭中進行發揮自己作用的活動。

  那麼:

  當我以自己的殘疾兒作為小說這種語言的模特兒時,也經歷上述五個階段。比起智力殘疾的兒子所經歷的整個過程,我們家庭更明顯地同樣經過從「衝擊期」到「接受期」的道路。我們家庭和殘疾兒如何在「衝擊期」、「否認期」、「混亂期」一起經受痛苦,又如何經過「努力解決期」最終進入「接受期」,在這個過程結束的時候,我的小說也就完成。如何積極地接受殘疾人及其家庭?具體答案出現之時,就是我的小說完成之日。

  我以殘疾兒的父親和作家的雙重體驗這樣說道:

  當我通過小說這種語言模式思考的時候,再次感受到家庭和殘疾兒在「衝擊期」、「否認期」、「混亂期」中經受痛苦、共同生活的重要。我想說,如果沒有這個巨大痛苦的過程,也就沒有確切的「接受期」。這就是人。

  「接受」是acceptance的翻譯,查閱COD(《牛津簡明辭典》),解釋為接受、高興地同意,也有承認、信任、寬容的含義。在困境中超越痛苦,接受、承認、信任對方。從該詞的形成歷史過程來看,可以發現歐洲、美國的宗教背景。

  去年「助殘日」,我參加NHK綜合頻道的有關殘疾人主題的節目,時間很長,並讓我擔任評論的角色。按說我不過是一個殘疾兒的父親,沒有進行專業性評論或者提出建議的本事。

  但儘管如此,我還是接受這個機會,能直接聽到真正的專家的見解,而且觀看了——由於自己的怯懦和怠惰,也許平時不會仔細觀看的——特殊的電視記錄片,使我受到一次教育。

  去年「助殘日」觀看的幾部電視記錄片質量優秀,感人至深。我採取對照COD明確定義「接受」的幾種原意的方式,並且通過記錄片裡具體的富有人性的活動,體會到「接受」殘疾的含義。

  其中拍攝一位剛剛二十歲的殘疾姑娘自己推轉輪椅獨自旅行的全過程的記錄片非常好。她遊覽京都以後,回家鄉去看望祖母。通過這次旅行,她得到新的體驗,精神更加堅強,她的臉上雖然含帶些許痛苦和徒勞的遺痕,但略顯憂鬱而剛強自信的表情是多麼美麗。

  她在記錄片裡說的那些話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但是因為沒有徵求本人的同意,我不能在這裡直接引用。她的話大意是這樣的:殘疾人也應該走到外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給別人增添麻煩,求助於健康者。即使是給對方增添麻煩,也要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我的女兒因為從小就照顧殘疾的哥哥,所以她在大學時一直參加自願助殘小組活動。坐在輪椅上生活的一位年長的女性經常打電話到家裡來,讓她幫助推著輪椅到外面——不是醫院——散步。如果不是助殘活動日,對方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而且又面臨考試或者交作業,女兒就會拿著話筒,顯出猶豫不決的樣子……

  即使在這個時候,女兒也絕對不接受我的建議。如果發現我在小說裡提到她通過助殘活動所認識的朋友——殘疾人,就會瞪著眼睛向我抗議,我不退讓,她決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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