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康復的家庭 | 上頁 下頁


  在綠葉葳蕤的時候,我到離廣島不遠的一座以釀酒著稱的小鎮郊外訪問重藤博士出生的老家。這一帶舊房屋所在的地方顯示是頗有歷史的墓地。先生說過自己是農民的兒子。在綠樹茂密的山中墓地上,我向身體仍然矍鑠硬朗的夫人詢問先生原子彈轟炸那一天之後的往事。一顆巨大的炸彈落在廣島,引起一場浩劫的消息很快傳到附近的市町村,而且慘不忍睹的受傷者也紛紛逃到郊外。

  晚上,夫人對重藤博士是否活著幾乎已經絕望,但她還是打算第二天去廣島尋找遺體,好不容易弄到一張去廣島的火車票,便坐汽車去市區取票。而重藤博士倖免于難,在一個釀酒的朋友家裡避難,喝了一些酒,慶倖自己死裡逃生,然後推著自行車——擔心騎車危險——往家裡走,沒想到在街上碰見妻子。

  重藤博士從郊區搭乘去廣島救援的卡車回去,那天就開始為原子彈轟炸受傷者治療。由於通往廣島市中心區的道路被封鎖,他就在市郊的練兵場上為受傷者治療。作為醫生,儘管只是給傷口——當時不知道扔下來的是什麼炸彈——抹些燒傷油,對於無數的受傷者卻是多大的精神安慰啊。

  就在重藤博士盡心盡力為大家治療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個受傷的軍人站在自己身邊的草地上一直敬禮。問他為什麼這樣,那個軍人回答說:這一場悲慘的戰禍是自己造成的,而您,一個非軍人,為戰爭的犧牲者這樣奮不顧身地工作……

  當天晚上,精疲力竭回到家裡的重藤博士大概沒有精力向夫人談論這樣的事吧。第二天,他又去廣島,之後連續幾周一直在紅十字會醫院裡工作。一個月以後,他身體虛弱、疲憊不堪地回到家裡。

  我第一次見到重藤博士的時候,就在心裡嘀咕他本人是否有原子病症狀,但沒有問他。這次問他的夫人,夫人微笑著回答說:他以前體質虛弱,帶有神經質,自從遭受原子彈轟炸以後,性格發生很大變化,別人都說他變得寬容大量,身體非常健康。

  在為治療原子病患者和維持醫院運營而日夜操勞的那幾年裡,重藤博士正步入中年,身心發生巨變,判若兩人,也許這為他後來一生從事的活動打下了基礎。我每次閱讀有關埃裡克森的《中年的自我存在危機》幾篇評論和論文的時候,腦子裡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重藤先生的面容,與文章裡的描寫重疊在一起。

  重藤博士不正是通過向廣島這一場浩劫進行勇敢的鬥爭,進入超越「中年的自我存在危機」的新的人生階段了嗎?原子彈轟炸後的考驗難道不正是為新的重藤博士的誕生——也是為了許許多多原子彈受害者的光明——而「擊中中心」嗎?

  我這麼考慮是因為個人的原因。我的長子出生時腦部不正常,那時我二十八歲。我雖然比一般人早工作,但從人生年齡來看卻是晚熟,這個年齡對於我來說,也許正處在「青年的自我存在危機」,或者已經進入危機即將結束的高潮期。在專家看來,我的見解也許大大偏離埃裡克森的定義……

  就在我即將進入危機高潮的時候,殘疾長子的出生一下子壓在我身上。我感到非常痛苦,努力調整自己的心態,兒子經過手術,終於可以留在家庭裡生活,我以虛構的形式把整個過程寫進小說,可以重新統和整體體驗。於是,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度過了「青春的自我存在危機」。那些事情也如「擊中中心」一樣出現在我人生的重要時期裡。

  重藤博士曾幾度對我說起一位年輕的眼科醫生,心裡一直非常難過痛心。那時正是盛夏,紅十字醫院裡擠滿原子彈轟炸的受傷者。不斷有人死去,院子裡火化屍體的烈焰終日熊熊燃燒。這時,一位年輕的醫生對重藤博士訴苦,說自己根本沒有力量拯救這些受苦受難的人們。人類歷史造成如此的悲慘愚昧,人類怎麼還能精神正常地繼續生存下去呢?對於這麼多的受傷者、許許多多瀕臨死亡的人,我們束手無策,卻還要努力救治他們,這不是徒勞無益嗎?

  重藤博士對這個牢騷不停的年輕醫生說:既然我們面對這麼多痛苦不堪的受傷者,只能竭盡全力為他們治療。然而,就在他離開門診室的一小會兒時間裡,那位年輕的醫生吊死在走廊被炸毀而裸露出來的釘子上。重藤博士指著如無數的荊棘紮穿堅固牆壁的窗玻璃——那一堵樓梯的牆壁至今依然保留——話語裡充滿苦澀。

  夫人告訴我,重藤博士還對那位年輕的醫生說,雖然現在整個廣島已經變成一片廢墟,到處都是殘垣斷壁,但是只要翻過一座山頭,那邊照樣是碧綠的原野、美麗的樹林,你去那兒休息幾天,安定一下情緒。我在夫人的陪同下前去參拜重藤博士的墳墓,樹木繁茂,新綠滴翠。當他對絕望的年輕醫生說翻過一座山頭就有碧綠的山野的時候,他的心裡大概浮現出自己在原子彈轟炸的第二天早晨返回廣島時看見的,這祖祖輩輩生活的綠色土地以及留在這塊土地上的妻子和幼子吧……

  我在廣島會見的許多人如今都已去世。甚至可以說,健康生活的老年人實在是特殊的例外。我在原子病醫院見過的那些住院患者,恐怕沒有一個人現在還活在世上吧?重藤博士對我說過:有的外國人來醫院慰問原子病患者,當他們再次來訪時,一定都要求和前一次見過的患者見面,但這樣的幸運者至今一個也沒有……

  但是,廣島、長崎的這些已經步入老年的原子彈受害者現在仍然頑強地堅持開展《原子彈受害者救助法》的運動。這個運動一方面要求國家基於補償精神對原子彈受害者給予經濟救援,同時要求政府與美國一道承擔原子彈轟炸的責任,發起廢除核武器的活動。這些至今還飽受原子彈轟炸所造成的災難痛苦折磨的倖存者替死者發出的呐喊,他們開展的正確而極具人性的運動,不是博得許許多多人的支持和共鳴嗎?

  許多人已經死去,即使活著,也正步入老年。然而,我站在重藤博士故鄉的土地上,望著滿眼年年更新的綠色山野,回憶那些在我心裡留下深刻印象的死者,同時也感覺到,在這個世界的深處,死者們的生命也在不斷地更新、再生,激勵著人們一直記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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