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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鳥們把嬰兒睡籃提到一個木牆壁上塗著灰漿的醫院的正門前,火見子也不在乎護士和患者們,朝裡喊了一聲,馬上有一個穿著麻布的晚禮服,外面套著令人討厭的滿是污垢的白大衣的雞蛋腦袋的男人走了出來。他完全無視鳥的存在,就像魚販子買魚時那樣,朝嬰兒睡籃裡探望,邊用粘乎乎的聲音和藹地責問道:「這麼晚呀,火見子,我正尋思是不是你逗著玩呢。」

  鳥覺得醫院正門那明顯荒廢的印象威脅著他的心。

  「怎麼也找不到這條路。」火見子冷淡地說。

  「我還以為你們途中出什麼事了呢。一旦下了決心,而又不辨界限,認為衰弱死和絞殺死不是一會事的過激派也有。喂,喂,怪可憐的啊,你怎麼還得了肺炎了呢。」醫生一邊仍然溫和地說著,一邊緩慢地抱起嬰兒睡籃。

  鳥和火見子把汽車送到修理工廠後,叫了一輛出租車,去了火見子認識的那個男性同性戀的小酒吧。他們雖說早已精疲力竭,困倦難當,但那口腔就像著火似的隱約的昂奮情緒,卻驅使他們兩人避開返回那昏暗的家。

  當鳥們看到那拙劣地仿照煤氣燈製作的熒光燈玻璃罩上用藍油漆寫著「菊比古」酒吧字樣的招牌時,便下了車。他們推開那用並不規格的木方和板材做的,好歹有個形狀的門,走了進去。裡面只有一個很短的櫃檯,櫃檯另一側並列擺著兩套令人奇怪的靠背很高的舊式椅子,是個像牲口棚似的陰森森的狹小的酒吧。除了他們倆以外,沒有其他客人。坐在櫃檯裡面角落的一個身材不高的男人迎接著這兩個闖入者。他戒備著,但很快就把這兩個人打量了一番,並無拒絕的表示。這是個有著象羊一樣潤濕的眼睛,和少女般嬌嫩的嘴唇,整個給人一種奇妙的圓乎乎印象的男人。鳥進了門就站在門邊回看著男人。透過男人曖昧的笑臉的薄膜,地方城市的一個年輕友人的面影逐漸浮現了出來。

  「啊,火見子,好冷清。」男人照舊注視著鳥,蠕動著小小的嘴唇說:「我認識他,那還是很久以前的事,外號不是叫鳥嗎?」

  「來,先坐下吧。」火見子對鳥說。

  火見子從鳥和菊古比的多年的重逢劇中,好像只能發現結尾的高潮氣氛。鳥也還沒有從那個菊比古那裡特別喚起實在的情感。他只覺得疲勞和困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引起他實在的興趣。鳥不知不覺地和火見子多少隔了一點距離坐下來。

  「這位的外號現在叫什麼?火見子。」

  「鳥。」

  「啊,沒變吧,鳥?已經七年了。」男人說著接近了鳥。「鳥喝什麼?」

  「威士忌,不要兌水。」

  「火見子呢?」

  「我也一樣。」

  「兩位好像都有點累了,不過,離晚上睡覺還早呢。」「別說和性相關的話,午後一直開著車拼命地跑呢。」

  鳥想舉起給他們斟滿威士忌的玻璃杯,但總覺得胸堵得慌,猶豫了一下。菊比古僅有二十歲,但遠比自己顯得可象大人,相反十五歲左右的要素大概也在他身上殘留下來了。菊比古就像倆個人的年齡之間的兩栖類的動物。他自己喝的也是純威士忌,他很快就給喝完了第一杯的火見子和自己的杯子裡又倒滿了酒。不知為什麼菊比古對注視著自己動作的鳥像發怒的貓全身神經昂奮。然後,下決心重新面對著鳥。「鳥,想起我來了嗎?」菊比古問。

  「嗯,當然啦。」鳥應道。鳥還是頭一次和同性戀酒吧經營者交談。奇怪的是,那意識比起和一個多年不見的友人談話的意識更強烈地盤據在他的腦海裡。

  「打那以後,鳥,就是我們去鄰近城市看到那個沒有下半邊臉的美國兵從火車窗戶往外眺望那天以後。」

  「哪個美國兵,你說的什麼呀?」

  菊比古頻頻地上下打量著鳥,回答火見子說:

  「朝鮮發生戰爭那年,傷兵都被送回到日本的基地了。火車上裝得滿滿的,我們看到了拉傷兵的列車。鳥,那種列車好像頻繁通過我們那地方,對吧?」

  「並沒有那麼頻繁吧。」

  「那時候謠傳特多,什麼日本高中生被人販子抓住帶到戰場去啦,什麼政府要把我們送到朝鮮去啦,嚇死人啦。」鳥想,對啦,這傢伙那時嚇壞了。半夜吵架分手的時候,還叫喊著我害怕呀。接著,鳥又想起了嬰兒的事,那小傢伙還不懂得害怕吧。這樣一想便覺得有點放心。不過,那種安心也是可疑而且脆弱的。鳥故意地把開始集中在嬰兒身上的意識岔到別的事上去,他說:「那真是無聊的謠傳啊。」「即使是無聊的謠傳,被它們所驅使也出了不少事呢!」菊比古說:「鳥,你追的瘋子平安無事地抓住了嗎?」

  「那傢伙在城山上吊死了,結果徒勞一場。」鳥的舌尖酸酸的,又喚起以往的遺憾的感情說:「天亮前,我和狗們發現了他。那才是毫無意義的呢。」

  「不是那麼回事,鳥。一直追到天亮的你和半夜裡掉隊逃跑的我,那之後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你不再和我們這些不良少年接觸了,上了東京的大學。我從那天晚上以後一直在走下坡路,現在還潛伏在同性戀者的酒吧呢。鳥那時要是不走的話,我想我也能以不同的生存方式生活下去吧?」

  「鳥,那個晚上你不拋棄菊比古的話,菊比古也不會成為同性戀者吧?」火見子插話似地問。

  鳥困惑地從菊比古那裡移開了視線。

  「所說的同性戀者,是選擇同性戀行為的人嗎?我自身選擇了它,因此,別人誰也沒有責任。」菊比古平靜地說。「菊比古也知道法國存在主義者的話吧。」

  「同性戀酒吧的主人不博學多識也幹不了哇。」菊比古用招徠顧客用的朗誦調子說。然後,又恢復了本來的聲音,朝著鳥說:「掉隊的我一直下降的那段時間裡,鳥不斷上升,可現在你在幹什麼呢?」

  「補習學校的講師。暑假過後就要被解雇了。並沒有在上升。」鳥回答說。「並且,就那麼奇怪地亂糟糟地被追趕到底了。」

  「怎麼這麼說,二十歲的鳥可沒有如此意氣消沉啊,現在我感到鳥好像害怕什麼,想逃走似的。」菊比古發揮了機敏的觀察力說道。他似乎已經不是鳥曾經熟悉的那個單純的菊比古了。他掉隊後走下坡路的生活大概是相當複雜的吧。

  「是的,我精疲力盡,恐怖得很,正要逃脫呢。」鳥說。「二十歲的鳥,是個擺脫了所有恐怖心的自由的男子,我還沒有看過鳥被恐怖襲擊呢。」菊比古對火見子說。然後又面對著鳥挑逗似地說:「現在你的恐怖心好像很敏感,害怕得夾起尾巴來了。」

  「我已經不是二十歲了。」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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