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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現在只是填上了嬰兒是你的孩子,為整理方便,如果能告訴我們嬰兒的名字,那可太感謝了。」

  他在妻子的病房裡考慮名子時也曾深深地陷入困惑。鳥想,那個怪物還要給他起個人的名字,恐怕從起名那一瞬間開始,那傢伙就會提出了更有人味,更有了正常的人的主張吧。不管是不起名的死和起名後的死,對我來說,那傢伙存在本身就是錯的。

  「說起名,先暫時起個假名也可以。」那女護士愉快的語調裡悄悄地流露出性格固執的一面。

  「起個名字有什麼不好的?鳥。」火見子有些焦躁地插嘴道。

  「就叫菊比古吧。」鳥想起妻子的話,說明是哪幾個漢字。結算完了,事務室的女護士給鳥還回了大部分的保證金。他的孩子在病院這段期間,每頓只給吃點稀薄的奶粉和白糖水,連抗菌素也儘量控制使用,此外就沒什麼了,因而費用也少花了不少。鳥們返回了特兒室。

  「這錢本來是從準備去非洲旅行積攢的錢裡提取出來的。那錢,現在在決定了殺死嬰兒和你一起去非洲旅行時,又返回口袋。」鳥覺得頭腦裡亂成一團麻,也不知自己想說什麼。「那樣的話,就真的上非洲去花吧。」火見子漫不經心地說。

  「喂,鳥。你起的這個菊比古的名,我就知道一個也是這幾個字,叫菊比古的同性戀酒吧。那兒的老闆的名字就叫菊比古。」

  「他多大年齡?」

  「那種人實際的年齡很難知道,大概比鳥年輕四、五歲吧。」

  「那一定是我在縣城時認識的男子,他被美國佔領軍負責文化情報的一個人當成同性戀的情人,結果就跑到東京去了。」

  「真是偶然,鳥。那麼,過後我們去那兒吧。」

  過後,就是到那個令人可疑的墜胎醫那兒把嬰兒處理後,鳥想。於是,鳥又想起了在縣城時自己拋棄一個少年友人的那個深夜的事。我現在又把這個要扔掉的嬰兒起了個和被我遺棄的少年相同的名字。結果,起名字這事就被可疑的圈套包圍了。鳥突然想返回去把名字改過來,一會兒那念頭又被無力的毒所腐蝕掉了。鳥有點自暴自棄地說:「今天晚上去同性戀酒吧『菊比古』喝酒,喝上個通宵。」

  在特兒室,已經從玻璃隔板那邊抱過來的鳥的嬰兒——菊比古穿著火見子選的暄軟的衣服,躺在嬰兒籃裡。鳥感到看著睡籃裡的嬰兒的火見子受到了衝擊。嬰兒長大了一圈,睜開了斜視的眼睛,很像是褐色的皮膚上刻的一道深深的皺紋,而且腦袋上的瘤子好像越發發育起來了,它比臉色還好,發出紅亮的光澤。剛睜開眼睛這會兒,嬰兒就像那南畫上的老壽星,不過實在還缺點兒人的印象。那大概是因為比起腦袋上的瘤來,額頭顯得過於窄小。嬰兒頻頻地微微揮動著握得堅硬的小拳頭,好像要從小籃裡逃出去。

  「不像鳥啊。」火見子興奮地用難聽的聲音嘀咕著。「他誰也不像,本來就不像人嗎。」鳥說。

  「哪有那事啊。」小兒科的醫生聲音微弱地責備鳥說。鳥往玻璃隔板的對面望了一眼。嬰兒床上的那些嬰兒們一下子都活動了起來。鳥懷疑他們是不在那議論著被領走的夥伴的事呢。嬰兒們好像都一樣地興奮了。在保育器裡的那個幾乎可以裝到衣服口袋裡的瘦小的眯著冥想的眼睛的嬰兒怎麼辦好呢?為那沒有肝藏的嬰兒奮戰穿著茶色的燈籠褲,紮著寬大的皮帶的父親會來這兒爭辯嗎?

  「事務室那邊的手續都辦完了嗎?」護士問道。

  「嗯,都辦完了。」

  「那麼,就請自便吧!」護士說。

  「不再重新考慮一下嗎?」小兒科的醫生好像在鑽牛角尖。「不想重新考慮了。」鳥堅定地回答:「您費心了。」

  「哪裡,我什麼也沒做呀!」醫生謝絕了鳥的感謝。「那麼,再見了。」

  「再見,請多保重。」醫生眼圈發黑,好像是對自己剛才的發出的大聲有些後悔,也和鳥一樣用低沉的聲音回答。鳥和火見子抱著嬰兒籃出了特兒室,無所事事佇立在走廊上的患者們都朝嬰兒這兒望來。鳥用可怕的眼光瞪著他們,支開兩隻胳膊肘護著嬰兒籃,咚咚地走著。火見子小跑似地追著他。被鳥的氣勢洶洶鎮得目瞪口呆的入院患者們覺得有點奇怪,但看到了他抱著的嬰兒便都微笑著閃身躲開了。「那個醫生或護士也許會報告警察的,鳥。」火見子邊回頭望著邊說。

  「不會報告吧。」鳥聲音粗暴地說。「那幫傢伙給嬰兒喝稀釋的奶粉和白糖水,也是想讓嬰兒衰弱死。」

  來到主樓的正面大門,鳥就感到從聚集在那兒的外來患者們的龐大的好奇心下,用自己的兩隻胳膊護著嬰兒,實在是難以辦到的。鳥就像抱著橄欖球,隻身朝著敵方成員排得整整齊齊的終點線沖去的運動員一樣。他猶豫一下,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說:「把我褲兜裡的帽子掏出來,給他蓋在腦後好嗎?」

  鳥看見火見子按他說的取出帽子蓋在嬰兒頭上時,胳膊直發抖。然後,鳥和火見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從那些臉上掛著勉強的微笑靠近他們的患者中突圍出去。

  「可愛的嬰兒,像天使似的!」一個中年婦女象唱歌似地說。鳥有一種被輕蔑的感覺,即使如此他們也只是低著頭腳步不停地一口氣從那兒穿了過去。

  病院前的廣場上,正下著不知是第幾場的傾盆大雨。火見子的汽車像水鱉似的在雨中疾速地退到了抱著嬰兒籃的鳥的跟前。鳥先把嬰兒籃遞給車裡的火見子,然後自己也鑽進車去,把嬰兒籃接過來放到膝蓋上,為了使它安定,鳥就像埃及王的石像,必須保持上身的垂直。

  「行嗎?鳥。」

  「嗯,行。」鳥說。

  小汽車宛如在競技場上出發一般,猛地往上一竄,鳥的耳朵撞在車頂篷的支柱上,他屏息忍住疼痛。

  「現在幾點了?鳥。」

  鳥用右手扶著嬰兒籃,看了一下手錶,錶針指著無聊的時間,已經停了。

  這幾天來,鳥只是習慣性地戴上手錶,卻一次也沒有看時間,不必說他既沒有給表上弦,也沒有調整時間。鳥生活在那幫沒被奇怪的嬰兒糾纏,過著平穩的日常生活的傢伙的時間圈外。幾天來,他總有一種生存著的感覺。而且,現在鳥也沒有複歸到他們的時間圈裡。

  「手錶已經停了。」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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