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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我讓妻子聽聽這話吧,鳥想著,妻子大概很難把我們夫婦簡單地為了生而生出的嬰兒想成是美麗的嬰兒吧。我也許還要漸漸地修正自己的記憶吧。那一定是這一生最大的欺騙吧。我那奇怪的孩子不用修正醜陋的雙腦就死掉了。他是經過死後那無限的時間的奇怪的雙頭嬰兒。如果把那無限的時間規整為秩序的巨大存在的話,他的眼裡就可以看到雙頭的嬰兒和他的父親吧。鳥像要嘔吐似的難受了好半天,不知什麼時候突然一下子墜落下去似地進入了夢鄉。在任何光亮也照射不進來的密封的悶罐裡睡去。即使如此,鳥在意識最後反射的光亮之中,聽到他的守護神輕微地說「幹了很壞的事呢,鳥。」鳥的腦袋上像吊了個稱砣似的向後仰著,舉著兩手用手指拇指擦著耳後,胳膊肘猛地撞在火見子的嘴唇上。火見子疼得流下眼淚,一面透過黑暗,望著鳥不自然地蜷縮的痛苦的睡態。火見子懷疑鳥誤解了病院打來的電話,嬰兒並沒有死,而是用定量的奶粉恢復過來了吧,讓鳥去醫院是不是要和他商量給嬰兒做手術的事呢?火見子感到睡在身邊的這位男朋友,像關在牢籠裡的大猩猩蜷著身體,喘氣裡飄出火辣辣的威士忌的氣息。可是,現在這段睡眠大概是明天騷亂前的短暫的休息吧。火見子從床上下來,她把鳥的胳膊和腳攤開,讓他能舒服地伸張開身體好好地睡上一覺。鳥就像中了魔法似的沉沉地睡去。然後,火見子用希臘的聖人之風把床單裹在身上去了客廳。她準備直到天亮都望著那張非洲地圖。

  鳥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誤解,像是受了無情嘲弄似的,憤怒的臉漲得通紅。他進了腦外科的副院長室。裡面包括擔當嬰兒主治醫和好幾位年輕的醫生們,圍著威嚴的一位壯年教授正等著他到來。鳥發覺自己誤解了,臉漲的通紅,茫然不知所措。然後,鳥在一把被一圈醫生們圍住的黃色皮椅子上坐下來。鳥覺得自己的樣子就像企圖從監獄裡逃走而失敗又被帶進看守所的犯人。這些看守們共同商量好了,從高高的瞭望塔上頗有興致地觀望鳥的逃走和失敗。昨天晚上電話的說法那麼曖昧,不是設了秘密的圈套了嗎?

  鳥沉默著。

  「這位是新生兒的父親。」小兒科的醫生介紹說。於是他害羞地笑了笑,退到旁聽人的坐位上。大概腦外科教授在巡診的時候,曾查問嬰兒的營養狀況,而那位年輕的醫生背叛了鳥吧。鳥這樣想著,便用仇恨的目光狠狠地盯著小兒科醫生。

  「昨天和今天看了你的嬰兒,再增長一點體力就能手術了。」腦外科教授說。

  這樣的話,我不能不對抗,不能不和這幫傢伙戰鬥,從那個奇怪的嬰兒的糾纏中自我防衛,鳥給自己陷入恐慌的腦袋發出了號令。鳥從發覺自己輕易的誤解的瞬間開始逃走,一邊逃走,一邊不時地回顧著自我防禦,此外什麼也不想。我必須拒絕手術,如果不那樣的話,我的世界就被奇怪的嬰兒佔領了。「如果動手術的話,有正常成長的可能嗎?」鳥心不在焉地問道。

  「目前還說不準。」副院長直率地答道。

  鳥真想說我也不是滴水不漏那種人,他眼光兇狠地望著。在他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個烈焰閃閃的火圈。鳥宛如馬戲團的老虎在尋找跳火圈的時機。

  「正常成長的可能和與之相反的可能性,哪一種更強一些呢?」

  「不手術的話,正確的結論談不上。」

  於是,鳥臉不再發紅,他已從羞恥感覺的火圈中跳出來了。

  「我想拒絕手術。」

  那一瞬間,好像所有的醫生都望著鳥,咽了一口氣。鳥感到自己已經能大聲地說出不管多麼厚顏無恥的話了。不過還好,鳥沒有行使那無恥的自由。腦外科教授很快地就充分理解了。

  「這麼說,你要把嬰兒帶走?」教授明顯地生氣了,焦躁地問。

  「帶走。」鳥也快速地應道。

  「那就請吧!」鳥在病院遇到的唯一一個他認為最有魅力的醫生說。他的語氣中流露出對鳥的厭惡。

  鳥和圍坐在一圈的醫生們同時站了起來。就像比賽結束了一般。鳥想我從怪胎嬰兒的自我防衛結束了。

  「你真的把嬰兒帶走嗎?」鳥走到走廊上時,小兒科的醫生走到鳥的身旁躊躇了一下問道。

  「今天下午我來取。」鳥說。

  「出院的時候別忘了帶嬰兒服來。」醫生說完就把視線從鳥臉上移向別處。

  鳥快步地朝病院前火見子停車的廣場走去。那天在陰沉的天空下,鮮紅的小汽車和帶著太陽鏡的火見子也都褪了色,顯得醜陋不堪。鳥快步跑了過去,歪著頭氣喘喘地解釋道。「弄錯了,都成笑話了。」

  「我想大概不會像你預想的那樣吧。」

  「為什麼?」鳥厲聲地問。

  「沒什麼理由,鳥。」火見子怯怯地說。

  「我決定把孩子帶回來。」

  「帶到夫人所在的病院去,還是你家?」

  鳥突然又陷入了沉重的困惑。鳥發現自己只是在醫生們要給嬰兒手術,也就是不容分說地讓他在後半生承擔起頭上有個窟窿的嬰兒時貿然反抗了一下,那以後的計劃連想都沒有想。他妻子所在的病院不會再接受這個甩出去的累贅吧。假使鳥在他臥室也繼續那直到昨天在醫院的特兒室還採用的危險的食療法,饑餓的雙頭嬰兒的哭叫,一定會引起他所在的街上幾百條狗的吠叫。最後嬰兒衰弱死去,哪個醫生能給寫死亡診斷書呢。鳥的腦海裡描畫出殺死嬰兒而被捕的自己和報道那一事件的討厭的新聞報道。

  「是的,我能把嬰兒運哪兒去呢。」鳥吐了一口酸氣,少氣無力地說。

  「如果你什麼計劃也沒有的話,鳥。」

  「怎麼?」

  「我想交給我的一個醫生的朋友怎麼樣?鳥,他可以幫助想拒絕嬰兒的人,本來,我就是人工流產時認識他的。」鳥又一次品嘗到被怪物嬰兒擊潰的軍團裡一個弱兵由恐怖而埋頭自身防禦的感情。鳥臉色蒼白,又鑽跳過去一個火圈。

  「如果那個醫生能接受的話,就那麼辦吧。」

  「拜託給他,只有這樣才能不弄髒我們的手而殺死嬰兒呢,鳥。」火見子用異常緩慢的語調說。

  「不是我們的手,而是弄髒我的手。」鳥說。於是,鳥想至少現在我從欺騙之中將自己解放出來了。不過,他卻高興不起來,而只是感到朝憂鬱的地上監牢降了一個臺階。

  「還是我們的手哇,鳥」火見子說。

  「換一下好嗎,我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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