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個人的體驗 | 上頁 下頁
四二


  「我是最後的使者。我之後恐怕是你們國家公使館的人啦,如果情況更糟的話,日本的警察也會來。」

  「日本的警察不會把我怎麼樣吧,因為我是外交官啊。」「是啊,不過,公使館的人要想把你帶走的話,只能把你送回去吧?」

  「是的,那是預料之中的,因為我惹了麻煩,可能被降職,或是失去外交官這一工作吧。」

  「所以,戴爾契夫,趁還沒有變成醜聞之前返回公使館怎麼樣呢?」

  「我不回去。女朋友希望我留下來。」戴爾契夫笑容可掬地說。

  「你真的不是因為政治的理由,而只是因為和女朋友感情上分不開,才潛藏在這兒的嗎?」

  「是的。」

  「你真是個怪人,戴爾契夫。」

  「為什麼,怪嗎?」

  「你的女朋友不會說英語吧?」

  「我們常常是沉默著理解的。」

  鳥漸漸地感到內心裡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哀。

  「那麼,我如果去報告的話,馬上公使館的人們就會來把你帶回去的。」

  「違反我個人的意願,強行把我帶走的話,那就沒辦法了,女朋友也能理解吧。」

  鳥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的無能為力。戴爾契夫的紅鬍鬚的周圍,金紅色的纖細的汗毛上掛著一粒粒汗珠,光閃閃地搖動著。鳥突然發現觸目所及之處,戴爾契夫的汗毛上都濕漉漉地掛滿了汗珠。

  「那麼,我就這麼報告了。」鳥說著彎下腰拎起了鞋。「鳥,你的孩子出生了吧?」戴爾契夫問。

  「生了,可是,是個畸形兒。我現在正等著嬰兒衰弱而死呢。」鳥不知為什麼竟有一種想訴說心境的衝動。「好像長了兩個腦袋似的,有著嚴重的腦殘疾。」

  「你為什麼不動手術而乾等著他死呢?」戴爾契夫抑制住笑容,臉上充滿了男子漢勇猛剽悍的表情。

  「我的嬰兒,即使手術的話,像正常人那樣生長的可能性連百分之一也沒有。」鳥退縮著說。

  「卡夫卡在給他父親的信中這樣寫道,對於孩子,父母所能做到的只是迎接嬰兒的到來。你不迎接他,相反卻要拒絕他嗎?因為你是父親,就利己主義拒絕別的生命,是說不過去的吧?」

  「鳥默默地聽著,眼睛、臉頰都漲滿了紅暈,這成了他近來的一個新習慣。現在,戴爾契夫已經不是那位陷入深刻的窘境而又不失日常生活的幽默感的古怪的紅胡髭外國人了。鳥覺得就像突然遭到了襲擊。鳥強迫自己硬性地反駁幾句可是,突然之間覺得自己所有回答戴爾契夫的話都喪失了,一臉沮喪的表情。

  「啊,可憐的小傢伙!」戴爾契夫喃喃地說。鳥吃驚地顫抖地抬起臉,戴爾契夫說的不是嬰兒的事,而是鳥自己。鳥一直沉默地等待著戴爾契夫解放他的那一刻。

  終於鳥和戴爾契夫告別了,分手時戴爾契夫送給鳥一本小辭典。鳥請戴爾契夫在辭典的扉頁上簽名。戴爾契夫先寫上一個巴爾幹半島的短語,然後在那下面簽上名,說。

  「這個詞是希望的意思。」

  從公寓出來的鳥,在胡同最窄處和一個身材不太高的年輕姑娘走了個碰頭,兩人身體笨拙地相擦而過。鳥聞到了一股剛燙過發的香氣,他看著格外蒼白的姑娘低著的脖頸,沒有打招呼。可憐的小傢伙。鳥走進眩目的陽光下,一會就熱汗淋淋了。他像個逃亡者似的朝停放火見子汽車的百貨店停車場跑去。那一刻,在街上跑著的男人只有鳥一個人。

  星期天,鳥一睜開眼睛,他的周圍已充滿了陽光和新鮮的空氣。風從臥室敞開的窗戶飄進來,和陽光一起朝客廳裡旋去。從客廳裡傳來除塵器發出的嗡嗡聲響。已經習慣了房間昏暗光線的鳥在明亮之中,忽然為自己毯子下面的身體感到害羞。鳥趁火見子還沒有進臥室來嘲笑他的赤身裸體,立刻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匆匆地穿上褲子和襯衣進了客廳。「早上好,鳥。」頭上帶著頭巾的火見子拽著吸塵器,那樣子就像用棒子壓著一個四處轉動的老鼠,她轉過身子,臉上泛著紅潮,天真快活地說道:「我公爹來了,鳥。我掃除這功夫,你先去那兒打個招呼。」

  「那麼,我走吧。」

  「為什麼要逃呢?鳥。」火見子厲聲地反駁道。

  「我在這兒仿佛過著逃亡者的生活。在隱藏之處將我介紹給一個陌生人,總覺得很奇妙。」

  「我公爹知道我時常留男朋友住的,而且,他對這事兒並不很介意的。只是,如果男朋友中的一個,一大早就慌慌張張地逃跑的話,反而會使他疑惑。」火見子表情僵硬不滿地說。「OK,那我刮一下鬍子吧。」鳥說完返回到臥室。

  鳥對火見子的不滿感到驚訝。鳥自從到火見子家來後,總是固執地以自我為中心來行動,感覺火見子也只是他自己意識世界的一個細胞存在。我為什麼毫無理由地確定自己有那樣絕對的權利呢?我成了個人不幸的蠶蛹,眼中只看到不幸的蠶蛹的內心活動,連蠶蛹自身的特權都沒有懷疑……

  鳥剃完了鬍鬚,掃了一眼蒙上一層水汽的鏡子中那個不幸的蠶蛹那蒼白而又認真的面孔。鳥發現自己的臉縮小了。讓人覺得似乎並不是單單瘦了點的緣故。

  「我突然插進你家,居然這樣專橫,還沒有覺得那是不自然的。」鳥走進客廳對火見子說。

  「你道歉嗎?」火見子完全恢復了柔和的表情,嘲笑著鳥說。

  「想一想,我在你的床上睡,吃你做的飯,並沒有任何拘束你的正當理由,在你家我的心情無拘無束相當舒暢。」「你要走?鳥。」火見子不安地說。

  鳥注視著火見子,一種有如宿命感的東西使他震驚。如此和自己能合得來的外人,不可能在別的地方再遇到吧。鳥品嘗到一種依戀的痛苦。

  「你即使最終要離開的話,現在不還沒有走嗎,鳥。」鳥返回臥室仰面躺在床上,兩手掌交叉在一起托著後腦勺,閉上了眼睛。他從心裡感謝火見子。

  不一會兒,鳥和火見子還有火見子的公爹就圍坐在乾淨的客廳桌子前,聊起了非洲新興國家領導者的謠傳和斯瓦希裡語的語法等話題。火見子還把臥室牆上的地圖摘下來,攤在桌子上給公爹看。

  「和火見子一起去非洲看看不是挺好嗎。把這個房子和地賣了,費用就出來了。」火見子的公爹說。

  「是啊,這主意不錯嗎。」火見子試探著望著鳥說:「去非洲旅行這段時間裡,還可以忘掉嬰兒的不幸,鳥。我也可以忘掉自殺了的丈夫啊。」

  「是啊,是啊,那太應該了。」火見子的公爹極力慫恿說:「你們兩人一起去非洲吧。」

  鳥被這一提案強烈地撼動了,顯得有點窩囊和狼狽,喘出一口不安的歎息說:那不行,那怎麼能行呢。」

  「為什麼不行?」火見子挑戰似地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