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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是啊,是條牛一樣大的聖保羅犬呀。」鳥有氣無力地說。「好像很痛苦的樣子哪,已經吐完了嗎?」

  「嗯,現在這段時間裡,可以這麼說吧。」鳥說。隨後,鳥勉強支撐著搖搖晃晃的身子,踉踉蹌蹌地踩在火見子的被子上,甚至踩到了她的腳;最後,他終於摸摸索索找到了自己的褲子,一邊慌亂地伸進褲腿,一邊說:「可是,我想上午還可能再吐一次呢。一直是這樣的。我已經好長時間不喝酒,離連醉兩天這類事情也很遠了,也許可以說,隔了這麼久,這次的兩天大醉,將成為我一生中最壞的事件。現在回頭想想,我之所以曾經一連數周,濫飲不止,開頭就是因為醉了兩天,自己想收拾殘局,再喝一點兒壓一壓,結果卻因此而走了漫漫無邊的濫飲之路。」鳥誇張地以一種憂傷的調子說,本想引發一種滑稽的效果,沒想到最終卻陷入了很彆扭的自我反省。「這次要是還這樣的話怎麼辦?」

  「今天我不能再醉了。」

  「喝點兒檸檬,多少會好一些。已經買了,放在廚房裡呢。」鳥柔順地向廚房看去,法蘭德爾派似的光線,透過錯位的拉門射進廚房,十幾個散亂丟在那裡的檸檬,在流動的光線裡閃爍著新鮮的黃色光澤,簡直讓鳥虛弱的胃神經有些受不了。

  「你常常買這麼多檸檬嗎?」鳥問。他穿好了褲子,把襯衫扣全部扣好,多少恢復了一點兒從容。

  「看需要呀,鳥。」火見子極為冷淡地回答,似乎想讓鳥知道自己的提問多麼無聊。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開車一直跑到天亮嗎?」鳥失去了從容,又找話說,但火見子只是頗帶嘲弄意味的回頭看著他,他趕緊像彙報重要問題似的補充說:「昨天深夜,你的兩個朋友來了。一個好像是個孩子,另一個呢,我從窗簾縫看到了,是個腦袋像雞蛋似的中年紳士。但我沒打招呼。」

  「打招呼?當然還是不打的好。」火見子毫不動感情地說。鳥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手錶,看一下時間,九點。他上課的時間是十點。如果說有敢於不請假就停課或遲到的補習學校教師,那他就是這類人物。但鳥以前並不是這麼勇敢果斷、感覺遲鈍的教師。他摸索著系好了領帶。

  「我和他們睡過幾次,所以他們以為自己有深夜來訪的權利。那個孩子可是個奇怪的類型呢,他對光是我們倆兒在一塊睡沒多少興趣,卻總夢想看我和別的男人睡,他在一旁幫忙。他一直瞄著有人到我這兒的時候來,就是這樣一個怪癖、忌妒的人!」

  「你給過他這樣的機會?」

  「沒有!」火見子非常乾脆地說答,然後又說:「那孩子特別喜歡你這種類型的成年人,所以,什麼時候能一起來,我給你留著心呢。鳥,你肯定接受過不少這類服務吧?在大學,低年級同學裡肯定會有你的崇拜者,在補習學校,也肯定有願意為你獻身的學生吧?我想,在那樣的小圈子裡,你准是孩子們的英雄典型。」

  鳥搖頭否認,然後向廚房走去。腳心結結實實地踩到冰涼的地板上,鳥才發覺自己沒穿襪子,他懊惱地想,這可夠辛苦了,要是彎腰去找襪子,說不定又得窩吐了。但是光著腳板走在地板上心情並不壞,水龍頭迸濺出的水激到手指上,濕手指抓住檸檬,這一切都讓鳥心情略感愉快。鳥挑了一個大檸檬,一切兩半,絞出汁來喝了。一種親切的感覺伴隨著檸檬汁,冷冰冰而又火辣辣地從鳥的咽喉落到受盡了虐待的胃。

  鳥回頭望著臥室,很小心地挺直上身,一邊找襪子,一邊滿懷感謝地對火見子說:「檸檬好像特別有效。」

  「要是再吐的話,這回該是檸檬的味道,感覺會稍好一些的。」

  「你呀,毀壞了我的一個可憐的希望。」鳥說,他眼看著檸檬汁給自己帶來的滿足感突然間雲清霧散。

  「你找什麼呢?像轉圈兒摸河蟹的熊似的。」

  「襪子啊。」鳥小聲說,他覺得自己光著的腳很蠢。「在鞋子裡邊放著呢,出門時和鞋一起穿。」

  鳥略略低著頭,望著裹著被子躺在那裡的火見子,頗懷疑問地猜想,這可能是她的情人們鑽到這個床上時的習慣吧?他們可能是防備比自己強壯的男人來了的時候,可以拎著鞋襪光腳逃掉,才這樣事先放好的吧?

  「那麼,我走了。上午必須上兩個小時課。從昨晚到今早,實在打攪得夠多了,非常感謝!」鳥說。

  「你還來嗎?鳥。我們或許能成為互相都很需要的人呢。」鳥像聽到啞巴開口說話似的吃了一驚;火見子抬頭看著鳥,厚而圓的眼瞼緊擰著,眉根處聚起了皺紋。

  鳥說:「可能會這樣吧,我們或許能成為相互需要的人。」隨後,鳥像在沼澤地勘察的探險隊員似的,光著腳戰戰兢兢地穿過光線暗淡的客廳,腳底下覺得不時踩到草刺和殘斷的鐵絲上;在門口換鞋處彎下腰的時候,胃裡又開始往上湧,他趕緊匆忙把鞋和襪子穿好。

  「好,再見了,好好睡吧。」鳥沖屋內喊。

  他的女友默然無聲。鳥走出門外,這是一個光線酸酸刺眼的夏日早晨。鳥想從那輛紅色賽車旁走過,一下看到鑰匙還插在發動機的匙孔上。不一會兒,可能就會有小偷來把車輕輕鬆松地偷走吧。鳥很難過地想。這位曾經非常勤奮、細心、聰明的女學生,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的性格呢?並且,她一結婚就遭遇到年輕丈夫的自殺,深夜開車亂跑,發洩了一番之後,又在惡夢裡驚叫。

  鳥想把車鑰匙拔下來。但是,如果現在自己回到暗淡的光線裡皺眉閉目的女友身邊,就很難再走出來了,鳥把觸著鑰匙的手指收回來,掃視了一下四周,又放心了,至少現在這裡似乎還不會被偷車賊看到。車輪外側有一截短短的雪茄煙,那可能是昨晚那個雞蛋腦袋的中年紳士丟下的吧。毫無疑問,有很多人比鳥更願意貼身照料火見子。鳥搖了搖腦袋,深深呼吸,努力擺脫身上緊箍著的蝦殼似的束縛,但終於未能振作起來,耷拉著頭踏上鋪滿陽光的馬路。

  然而,這樣的狀態僅僅維持到鳥走進補習校門的時候,馬路,站台,電車。鳥的喉嚨乾渴得冒煙,一路忍受著車的震動和周圍的人們散發出的味道,真是糟透了。車廂裡面的乘客們,只有鳥一個人不停地流汗,似乎只是他周圍的一平方米提早進入了盛夏季節。擠碰到鳥的人,都奇怪地回頭看他。鳥像頭吃了一筐檸檬的豬,為呼出的檸檬味而可憐兮兮地羞愧不已。並且,他瞪著眼睛打量四周,物色萬一控制不住時能跑去嘔吐的地方。走到補習學校門口時,努力控制嘔吐的鳥,完全是一個長途敗逃的老兵的心情。而從現在開始則更為艱難,因為敵人在前邊埋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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