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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嗯,嗯,」鳥應著,「那麼,我睡覺了,火見子。已經是晚上了吧?你能看看窗簾外面嗎?」

  「還是中午呀,鳥。想睡的話,就睡我的床吧,傍晚我要出門的。」

  「你就這樣扔下可憐的朋友,駕著紅賽車出去?」

  「可憐的朋友醉了的時候,最好就把他一個人扔下。不然的話,將來兩個人都比較難堪呀。」

  「正是這樣!你集中了人類所有的聰明智慧,那麼,你開著車一直轉到天亮?」

  「有時候是這樣啊,鳥,很像是四處巡查睡不著覺的孩子的『砂男』呢。」

  鳥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綿軟而沉重的身體從籐椅上拉下來,像拉別人的身體似的,然後立刻把手臂纏繞在火見子結實有力的肩膀上,向臥室走去。太陽一般灼熱而通紅的腦袋裡,矮小滑稽的小人渾身閃著光奔跑著,像在迪斯尼電影裡看到的彼得·潘似的小精靈。鳥被這一幻覺逗得笑了。

  「你像一個親切的老大媽。」鳥倒在床上的時候,終於還喊出了一句感謝的話。

  鳥睡了。一個全身綠鱗的男子,眼睛暗淡而悲傷,嘴像山椒魚似的驚恐地張開著,橫臥在鳥的夢境裡的暮色廣場上;不一會兒,這一切又都捲入夜色的漩渦中。賽車啟動的聲音,然後,他深深地睡著了。夜裡,鳥曾醒過兩次,火見子始終沒有回來。鳥兩次都是被窗外的喊聲吵醒的。那喊聲,都很謹慎、克制,但又非常執拗而有耐性:

  「火見子,火見子!」

  第一次的喊聲似乎還帶有一些孩子腔,第二次鳥醒來的時候,那喊聲是中年男人的聲音。鳥抬起身,學著火見子向外看他的樣子,扯起窗簾的夾縫,向外窺視來訪者。鳥看到,在微暗的月光裡呼喊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紳士模樣的人。縮頭縮腦,非常拘謹,但麻制夜禮服卻穿得整整齊齊,雞蛋似的圓腦袋向上仰著,他似乎既很羞澀,又帶有一種自我嫌惡感,表情很不舒暢。鳥放下窗簾,走到旁邊的房間,找到剩下的威士忌,一口喝光,然後又回到女友的床上睡了過去。

  呻吟聲反復襲來,鳥很厭煩地睜開眼睛。開始他以為那是自己的聲音,事實上,在他睜開眼的那一瞬間,從他胃裡湧出的無數小鬼,正在那裡哧哧地敲啄著。讓他禁不住叫喚了一聲。但是,鳥的耳邊再一次響起呻吟聲,那不是他自己的叫聲。他保持著剛醒來時的姿勢,輕輕地稍稍抬起頭,向床的旁側俯看。床和電視中間狹窄的地板上,火見子睡在那裡。是她,發出野獸般的響亮有力的叫喚。像通信電波一樣,火見子從夢的世界裡傳送來呻吟聲。而且,那是很恐怖的呻吟。透過室內暗淡的空氣網絡,鳥看到,火見子稚氣、溜圓、未經化妝因而暗濁而少血色的臉,時而痛苦地緊張起來,時而蠢笨地鬆弛下去。

  每當呻吟聲升高的時候,火見子就扭動身子,用胖胖的手指撓自己的喉部和胸。鳥仔細地望著火見子那從被子露出的乳房和側腹。乳房是畫得很正確的半球型,不太自然地偏向兩側,相互對應著。兩乳之間,是一片讓人覺得反應遲鈍的寬闊平坦地帶。鳥記得自己曾經見過火見子這長得不成熟的胸。可能是在那年冬夜的貯材場上見過的吧。但是,火見子的側腹和被子下面隆起的肚子,卻一點兒也引不起鳥的懷念之情。那些地方,讓人感覺積蓄著年齡的脂肪,屬￿鳥所不瞭解的火見子生活的新側面。脂肪的根須大概很快就會蔓延到火見子皮膚下的各個角落,改變她的體形吧?並且,她的乳房上殘留的這點兒清新也將失去吧。

  火見子又高聲叫喚起來,像突然受到了什麼威脅似的,猛地睜開了眼睛。鳥馬上闔目佯睡。一分鐘後,鳥睜開眼一看,火見子又睡了。這回,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到咽喉,一副木乃伊的樣子,像既不叫喚也沒痛苦的蟲子一樣睡在那裡。她可能在夢裡和恐怖的妖怪達成了什麼協議了吧。鳥放下心來,閉上眼睛,來對付自己胃裡的問題。威嚇、動盪的胃的問題。眼看著胃突然間膨脹起來,充滿了鳥的身體和整個意識世界。火見子是什麼時候回來的?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像傷兵阿波利奈爾那樣頭纏繃帶,被搬上了解剖台?今天在補習學校的課果真能上好嗎?這些互不連貫的念頭,頂著胃的壓力,企圖潛入鳥的大腦中心位置,但都分別被擊退。鳥想,我好像馬上就要吐。一種恐怖的心情使他臉皮發涼。如果我把這床吐得一塌糊塗,過後火見子將怎麼看我?當年我爛醉如泥,隆冬之際,竟在戶外強姦般奪去一位處女的貞潔,卻毫不知曉;幾年以後,又一次在這個女子的房間裡過夜,大醉不睡,一味噁心欲吐。我確實是一個專幹壞事的傢伙了。鳥一連打了十幾個滿是酒氣的哈欠,腦袋嗡嗡作痛,但還是坐起身,向床外邁出極為艱難的一步,慢慢地向浴室方向走。不知什麼時候,鳥除了一條褲衩,渾身都脫得精光。他拉開關合不嚴的拉門,雖然一路幾乎喘不上氣來,但最終還是平安地把自己關進了浴室裡。意料之外的喜悅湧上鳥的心,如果自己像蟋蟀那樣安詳地嘔吐,或許可以完全不讓火見子察覺到了。鳥跪下來,兩臂放在洋式馬桶的靠背上,垂下頭,像虔誠祈禱一樣等待著胃緊張到爆發點。已經冰涼的面龐又奇怪地熱了起來,微微沁出了汗珠。隨後,熱氣和汗珠又都突然消失。馬桶在鳥這樣一種姿勢的窺視者眼裡,很像是一個粗大的白色喉嚨;包括那狹窄的底口汪著的清水,都應該說是喉嚨。第一次噁心翻騰上來。鳥發出狗叫似的聲音,伸長的脖頸繃得緊緊的,猛然吐了出來。鼻腔裡充滿了強烈刺激味道的水。鳥呼哧喘著。眼淚滴到臉頰,一直流到粘在嘴唇四周的髒東西上。鳥虛弱無力地把殘存在食管裡的東西又吐出來,只覺得腦袋裡煙花火星繚繞。隨後,是一個小休止。鳥像一個水管修理工完成了一件工作似的,抬起身,用放置在浴室裡的紙擦了擦臉,響亮地擤了幾下鼻子,唉地長歎了一聲。然而嘔吐至此並未完結,這是鳥的慣例:一旦開始了嘔吐,至少要吐兩次。並且,第二次嘔吐又不能憑藉胃自身的力量。鳥必須用髒手指去摳弄,把嘔吐引出來。鳥是預想到這樣做的痛苦才歎氣的。他再次垂下頭,現在,馬桶肮髒而荒涼。鳥厭惡得閉上了眼睛,手伸到頭頂去拉水箱的繩紐。水嘩嘩地流淌,鳥的額前掠過一陣小小的旋風。他再次睜開眼睛,眼前仍是清冽地大張著的白色喉嚨。鳥把手指伸到自己細小的紅色喉嚨裡,開始強制性嘔吐起來。接下來是呻吟聲,無意義的眼淚,腦袋裡閃爍的煙花火星,鼻孔粘膜火辣辣地疼痛。吐完了,鳥擦了擦髒髒的手指和嘴邊,還有沾滿眼淚的臉頰,便精疲力竭地坐到馬桶上。我這樣,多少能補償一點兒嬰兒的痛苦吧。這樣一想,鳥的臉一下紅了。恰恰是這連醉兩天的痛苦,是完全沒有價值的,不能抵償任何別的痛苦。鳥像一個道德主義者一樣彈劾著自己:即使可以說這念頭不過只在我腦子裡一閃而已,我也不該如此厚顏無恥,容許如此虛假的補償。然而,嘔吐過後的安定感,和胃裡那些搗亂鬼的沉默——儘管這決不會長久——還是給了鳥醒來以後最好過的一段時間。鳥想,我今天必須去補習學校上課,還必須到醫院給可能已經死了的嬰兒辦理各種手續,然後,要和岳母聯繫,商量什麼時候向妻子提起孩子死了的事情。這是大事情。可是,他連著醉了兩天,嘔吐之後,渾身無力,正在久別重逢的女友的浴室裡,靠著馬桶茫然無措。這不是毫無辦法的嗎?但是,鳥陷入這樣的境況,並沒有感到可怕,恰恰相反,在現在這完全放棄責任、一切都束手無策的幾十分鐘裡,鳥體味到了一種自我拯救的感覺。要說現在的我的感覺,那就只是精疲力竭,鼻子咽喉的粘膜火辣辣地疼,很像是瀕死的嬰兒的兄弟。我的優點,只在於沒有像嬰兒那樣哭叫,而事實上,我比哭叫的嬰兒糟糕得多……

  如果可能,鳥大概真想把自己扔到沖水馬桶裡,拉一下繩兒,沖到水聲嘩嘩作響的下水道地獄裡去。然而,鳥終於還是戀戀不捨地吐了口唾液,便告別了馬桶,拉開拉門,準備返回臥室。那時,鳥已經完全忘記了火見子的存在,而當他光著腳踏進臥室的時候,便立刻明白了,火見子已經完全醒了,他嘔吐的樣子,以及嘔吐之後很奇怪的沉默,無疑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火見子仍然像剛才睡覺時那樣躺著,鳥看到,從窗簾透過的暗淡光線裡,火見子的額頭、眼瞼、鼻樑以及上唇的輪廓,都明顯抹著一圈淡淡的黃色,她的眼睛,雖然所有的角落都黑而且暗淡,卻大大地睜開著。鳥像個小老鼠似的,從她的腳旁一溜小跑,去取放在床邊的褲子和襯衫。這中間,火見子那猶如開著快門的相機鏡頭顏色的眼睛,可能也一直在盯著鳥那青筋暴突滿是黑毛的腿和略略鼓起的肚子。

  「你聽到了我像狗一樣地嘔吐了吧?」鳥羞怯地問。「像狗?那可是條音量很大的狗呐。」火見子那睜得大大的眼睛,重新平靜地打量著鳥,但說話的聲音裡卻仍然帶著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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