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廣島劄記 | 上頁 下頁


  一 初訪廣島

  1963年的一個夏日,我到達廣島時,天剛濛濛亮。荒涼的無人之城的幻影一瞬間從我眼前掠過。街上還不見廣島市民的身影,零零星星地佇立在街頭的都是些外地遊客。1945年夏的同一酷清晨,也曾有一群遊客來到這裡。然而,這些人當中,凡是在18年前的今天或明天離開廣島的,都僥倖活了下來,而在第三天之前未能離開廣島的人,卻被無情地捲入了20世紀最為殘酷的命運之中!他們當中有人轉瞬之間便下落不明,有人至今仍背負著厄運,在白血球指標忽升忽降的憂慮中度日。已是清晨,空氣變得乾燥、酷熱,發出白晃晃的光。一小時後,市民們開始了一天的活動。大清早的太陽就像正午的烈日一般火辣辣的,還要一直肆虐到傍晚。此時的廣島已不再像天亮前的鬼城。這座以小酒館數量最多聞名全日本的城市,儼然一座充滿活力的地方都市。白人、黑人,大批外地遊客擁擠在熙熙攘攘的市民當中,許多日本遊客是年輕人。他們一邊高唱歌曲,一邊扛著旗子向和平公園進發。到後天為止,遊人將超過兩萬。

  上午九點,和平公園一隅的原子彈受害者紀念館。

  我在樓梯上跑了幾個來回,又在走廊裡轉了大半天,到頭來還是和其他已經無計可施的人們一樣,頹喪地坐到長椅上。我的一位記者朋友,幾天前就守在這裡了,可連他都覺得這裡發生的事情就像濃霧中遙遠的城堡一般捉摸不透。不安的心情籠罩了我。第九屆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真的能在廣島召開嗎?在這個紀念館裡,為大會做準備的各種工作會議正在舉行,但會議內容大多保密。我把記者證章別到襯衫衣領上,可還是到處碰壁。走廊裡,被拒之門外的記者,來得過早的與會代表(不過,他們反駁說:什麼太早!今天下午和平遊行的隊伍就要開進廣島了,傍晚還要舉行歡迎他們的集會!),甚至連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的常務理事們也無可奈何地轉來轉去,又坐到長椅上不住歎氣。大家的嘴裡都機械地念叨著:「反對任何國家……」。這句話的全文應該是這樣的:「『反對任何國家進行核試驗』這個議題還是個癥結啊!」。眼下,不論是誰,只要一提起「反對任何國家」幾個字,就會憂心忡忡地歎息起來。「反對任何國家」,這裡是指所有的國家?死難者的國家?他人的國家?我不禁回想起黎明前那死寂的無人之城的幻影和遊人們不由自主的戰慄。突然,坐在長椅上的人都站了起來,走廊裡亂轉的人們也全朝一個方向擁去。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的安井理事長來到常務理事們聚集的地方,向他們傳達還在延續的執行常務理事會秘密會議的現狀,沒有人會輕易放過這難得從霧中一現的城堡尖頂。去年夏天,大會陷入一片混亂之後,安井在業已癱瘓的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裡成了徒有其名的理事長。在靜岡召開準備舉辦「三·一」比基尼日的理事會上,「反對任何國家……」的議題再次引起爭議,安井因此辭職。今年夏天,安井再次以理事長身份出現,這難道意味著他已經找到不會引起混亂的新提法了嗎?

  安井理事長走進屋裡。在這兒等候消息的理事們都焦躁疲憊,面帶愁容。他們和原子彈受害者紀念館走廊裡的記者、坐在和平公園樹蔭下早來的與會代表一樣,都被拒之門外,忍受著不知詳情的焦慮。看到安井理事長,他們已掩飾不住聲音中的憤怒和抱怨,迫不及待地近乎喊叫似地質問起來。更有性格直率的人怒不可遏地要求常務理事(他們具體擔任這次大會的組織工作)和安井理事長做出解釋,為什麼竟然把他們置於無法得知情況的狀態中如此之久!

  金澤的常務理事問道:「常務理事會是否已經放棄了本次大會?」安井理事長表現得不急不躁。他用有力的帶抑揚頓挫的悲壯的聲音回答道:「不,我們沒有放棄!現在只是會間休息。我到這裡來是為了向大家如實報告常務理事會的現狀。」他非常誠實坦率,但又顯然戒心十足。人群裡響起不以為然的笑聲。人們是在笑金澤的理事太神經質呢,還是在笑安井理事長過於空泛的答覆?

  橫須賀的常務理事質問道:「你上次來的時候說,如果常務理事會無法解決,就把問題交給包括我們在內的理事會來研究。難道說現在又不打算承認我們的權威了?」

  安井避而不談實質問題,他滿臉誠意地說了句「我到這裡來正是為了和諸位坦率地交換意見」,便搪塞過去了。而使他處境窘迫的提問也就到此為止。東京和長野的理事都只是要求:世界大會務必召開。

  東京的理事說:「現在超出預定以外的參加者正從東京陸續向廣島趕來,大會具備成功舉辦的條件。」然而大多數人還是認為,共產黨和社會黨的動員群眾大戰必然會成為這次大會的問題之一。長野的理事懇切地申訴說:「既然已經以大會的名義募集了資金,無論如何也要把大會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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