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廣島劄記 | 上頁 下頁


  「大江氏講的在廣島遭受原子彈爆炸的醫生——面對患了遭受原子彈爆炸後遺症而不得不陷入絕望的醫生,往往在聽了一些『原子彈爆炸後遺症(簡稱「原爆症」)已不復存在』之類樂觀的報告之後,理當反復地予以苦澀的糾正。當時我正在距離爆炸中心地帶1.5公里的地方,雖然稍微有點後遺症狀,可是不管怎樣現在仍是健康的。我的父母亦然。爆炸當時還是女子學校二年級學生的妻子,還有昭和三十年代生下來的三個孩子,也都是健康的。從這些情況可以看出,是因為沒有發現後遺症而盡可能地表示樂觀,其原因蓋出於此吧。被稱作『有關原子彈爆炸的文學』幾乎都是不能恢復健康的悲慘的人們的故事,除了描寫後遺症的症狀和心理之外,是否就不可能有別的什麼情況了,以前曾為此而納悶。比如,遭受原子彈爆炸之害,蒙受了這種悲慘命運的平常之家的成員,恢復了健康,作為一個正常人繼續活下去,這樣的故事難道沒有嗎?是否原子彈受害者全都患上了後遺症,而不得不悲劇性地死去呢?是不是原子彈受害者死的時候,必須克服像方才講的他們健康和心理上的那種負疚感和屈辱感,不允許他們像普通人那樣自然地死去呢?我們如果死,就全都是由原子彈爆炸後遺症所導致的悲慘的死,這裡包含著對原子彈的詛咒;是作為對反對原子彈爆炸有用的資料去死。是不是只能這樣去想問題?的確,我們的生存,因蒙受原子彈爆炸的災難而被大大扭曲了。我們經受了磨難,這點不能否定。但是,這種災害和苦難,即使沒有遭受原子彈爆炸,經歷過戰爭的人們,也會程度不同地嘗受過。我常提醒自己,特別是對廣島的受害者所獨有的『受爆炸之害的人的意識』(受害者意識)不能有一種偏袒的感情。希望他們能夠自己想辦法治癒後遺症,自力更生地去把自己恢復為一個正常人,儘管蒙受了原子彈災難,但同沒受到災難的人一樣,讓自己心安理得地如同與原子彈爆炸無關那樣地死去。

  被炸後的第19年,活到93歲而故世的我的祖母,她的一生雖然經歷了稱不上幸福的變遷,可一直是健康的,大概沒有染上原子彈爆炸後遺症,最後自然壽終。須知,在被炸者當中,往往有擺脫了原子彈爆炸的影響,而自然死去的。8月6日廣島即興的政治性發言當中,正好含有大量原子彈受害者之死的材料。這一天應該是舉辦肅穆的喪事的一天,很可能受那些外來人的支配,不要僅僅作為別處的政治性發言的資料……希望你們不要忘記,也有這樣的樂觀的受害者,他們沒有後遺症,與其充當反對原子彈爆炸的資料,不如切實地把自己恢復為一個普通人。

  「長崎有一個名叫原口喜久也的受害者,是一位詩人,他患了骨髓性白血症。診斷清楚之後,他就自縊而死了。這是前幾天一個偶然的機會,從他詩集遺稿的後記中得知的。我為之黯然神傷……原口先生之死,並非由於原子彈爆炸的後遺症,而是自己死的,難道這不是自己想死嗎?我希望不要把一切都包括在內,不是如實反映情況的,沒個性地一概而論地都說成是原子彈後遺症。我希望能這樣去理解:他們想從原子彈爆炸的魔掌中解脫出來,使自己像一個活生生的人那樣生存,也像一個正常的人那樣死去。

  如果沒有對原子彈受害者的詳細檢查診斷,恐怕對原口先生健康失調的病因就不會查明吧。光是健康失調會突然死去嗎?但是,受害者們缺乏那種樂觀的健康不適感。我訪問過的所有的人都明顯地是患了不得不長期忍耐的確實無疑的原子彈爆炸後遺症而到了瀕死的階段。這種診斷,從常識上看大概是不能恢復了,為了活著,對這種後遺症還得忍耐下去。生的對立面就是死,可是對於死的籌劃是多麼困難啊!……必須活到原子彈爆炸後遺症的最後階段,這是受害者想作為一個正常人的唯一辦法嗎?像原口氏和原民喜那樣,使自己的死服從於自己的潔癖,這是不是他們想使自己恢復成為一個正常人的一種辦法呢?對以上這些問號,我都解答不清。」

  上述這些隨筆都是在廣島的人們的協助和批評之下,由他們支持寫成的。我現在重新把它們彙集起來以《廣島劄記》為題出版發行,內心對廣島的認識並未由於此書的出版而結束,可以說,我現在只是剛剛進入真正的廣島人的心靈。如果不是那種人(他們對廣島硬要閉上眼睛,封住嘴巴,卷起舌頭)的話,他們的內心裡對「廣島人」的認識和思考決不會結束。

  是年3月22日下午,在廣島舉行了一個自殺身死的婦女的葬禮。死者是岞三吉氏遺孀,岞三吉留下一首最優秀的詩。這首詩敘述了原子彈爆炸給人帶來的悲慘,和對此不肯屈服的人的威嚴。據說夫人是被原子彈爆炸所引起的癌症的恐怖壓垮了。但是,我們也不會忘記,在夫人自殺的幾個星期之前,不知是什麼人,在岞三吉詩碑上塗上油漆,玷污了石碑,給了夫人精神上一記打擊。廣島人為了與其孤獨的內心慘痛相抗衡而產生的忍耐力,決不是凝固的教條的東西。卑劣的人乘夫人一天天困難地忍耐的間隙,用其手中握著的油刷的毛一觸,便把精疲力盡的,受著癌症恐怖威脅的,孤獨的她的忍耐力給壓垮了。這是很容易的吧。在這個實際上為數眾多的人不肯傾聽被這個最卑劣的惡意的油漆所玷污的詩碑上鐫刻著的詩人的呼聲的時代,12年前,這位詩人正在進行肺葉摘除的手術當中,被炸的肉體已失去抵抗力,終於死去了,夫人緬懷著詩人,與此同時,夫人陷入最糟糕的孤立感的黑暗的深淵。還會發生什麼比這個更壞的事情呢?夫人的親姐姐廣島「母親會」的小西信子女士的話打動了我們。「妹妹,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辦完了,你和和岞先生一起度過了無悔的一生,我不惜用讚美的話來稱頌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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