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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哲學家好像在書上這樣寫道:如果能夠生還,那也是為了對以往的生之中空虛的部分、遲緩和死滅的部分賦予意義。「過去」的整體,就是完成某個歷史性的回歸,在現代之中進行鑽研。哎呀,迄今為止,對自己來說,所謂歷史或現代,一直都是不能勝任的語言。觀察自己個人性「過去」的視角倘若被錯開(而不是基準!),某種東西就會成為積極的部分了吧?

  錯開視角……

  直至先前,疼痛才平息下來。因了這疼痛而少氣無力的、身為孩子的自己,擱淺在淺灘上,仰著的臉面承受著陽光,淒慘地喘息不止。在自己的身旁,巨人……曾用暴力之手把自己的頭部從岩石夾縫中拉扯而出,使自己的傷口鮮血淋漓的那個人……卻縮身化為身材短小的婦女模樣,粗野地踏著沙礫走上河灘,往上游而去了。靈魂從仰躺在淺灘上的孩子身上飄忽而出,搶在了她的身前。這靈魂看到這位顯露出憤怒神情、仍殘留著青春痕跡的女性,她的一隻耳朵垂掛到了上顎處,此時,她正擰著濡濕了的包頭巾……

  是母親!如此一來,儘管自己因疼痛而發出了無聲的叫喊,卻也不可能被拉回到那苦澀的生那邊去了。母親早已死去,在那上游被火葬了,現在,已經長眠在了塵埃之中。因著母親矮小的身材而準備的骨灰罐過於狹小,無法放入其中的骨殖就投入河水中沖走了。數百尾雅羅魚因此而充分補充了鈣和磷了吧……

  「我要救助自己!」這段文字浮現了出來。這是自吾良那裡學來的富永太郎的詩句,在與小林秀雄翻譯的《蘭坡詩集》相同的創元選書之中。接著,新的認識便來到了。眼下在這裡的自己,是塙吾良的朋友長江古義人……

  十六歲的自己,曾與十七歲的吾良做過「語言遊戲」,圍繞「一生之中,在倫理方面最為羞恥之事」,吾良的回答是「正在手淫之時,被母親所發現」。是倫理方面嗎?「是的。」吾良說道。古義人的回答則是「正要自殺之時,被母親所發現」。是倫理方面嗎?「為什麼、不是?」古義人說。

  古義人第一次由自己引發那巨大的疼痛,他主動而強烈地扭動著——疼痛很快就開始了——身體。已經太遲了,他被無力的憤怒所包圍。古義人繼續扭動自己的整個身體,因為他不能控制已在岩石棱角上被兩三度弄傷頭部的自己。生還之後,一切又將如何?即或如此,不也只剩下三四年光景的老殘餘生嗎?!

  因古義人流出的血而開始渾濁起來的水流深處,數百尾雅羅魚將詢問的眼睛——就像它們的祖先們朝向幼小時分的自己時一樣的眼睛——朝向自己:如此生還之後,一切又將如何?他便這樣回答那些雅羅魚:強行把我帶回生還之境的巨人的手既然已經失去,我就將救助自我!

  「古義人、古義人,你為什麼如此狂亂地扭動身體?連腦袋都撞上了點滴的檯子!你的頭部動了手術,剛剛取出淤血的腫塊,可怎麼沒像阿亮那樣用塑料板封閉起來?」

  已經意識到對自己說話的那個人,就是一直與自己一同閱讀《堂吉訶德》的女性。她說,「是的,和堂吉訶德共同經受苦難的運送者的名字叫駑騂難得。雖說該名字源於岩石這個名詞①,與薔薇並沒有關聯,卻因為同自己名字的發音相近,倒是讓我感到高興……」②薔薇與岩石?把自己生育到這一側來的運送者,甚至連經由岩石夾縫去往彼岸都受到她的嚴密防範。可是,她已經在岩石上游的火葬場裡被燒為灰燼,掩埋在了塵埃之中……

  ①在西班牙語中,「岩石」(roca)與「駑騂難得」(Rocinanate)的詞首發音相諧——譯注。
  ②表示「駑騂難得」的Rocinanate與表示「薔薇」的Rose相近,進而與羅茲名字的發音相近——譯注。

  不過,不是又一個母親般的女性運送者出現在自己面前,把「新人」親手交給了自己嗎?!不要顧及疼痛,向那邊直接挺過頭去,以便摸索剛剛出現的思路的脈絡。更為激烈的疼痛襲來了。不僅如此,血水也漫了出來,半邊臉龐都被暖暖地濡濕……那是眼淚。

  「古義人、古義人,你為什麼流淚?是痛苦嗎?究竟怎麼了?啊啊,究竟怎麼了?千,請過來!古義人已經不再狂亂地扭動,卻哭泣了!意識沒有恢復,安靜地……像是將要死去的人一樣安靜地……哭泣!」

  主治醫生和護士離開了病房。阿亮和麻兒也被阿紗帶回真木町去了。羅茲坐在織田醫生正假寐著的褥墊邊緣,她抬頭向坐在高腳病床旁椅子上的千望去:

  「你真是一個堅強的人。」羅茲說,「我只會驚慌失措地吵鬧,而你則保持安靜,不去干擾大夫們的工作。

  「千和古義人在深層次裡進行相互交流,我卻在比較淺的層面上,只是一味因恐懼而吵吵嚷嚷。」

  「我也很害怕呀……目前還在害怕。只有我,什麼也幹不了,只得閱讀阿紗帶來的那本書。」「聽了阿紗的說明以後,阿亮查找了CD……雖說花費了一些時間,卻從各種CD中選出了三支曲子。

  「麻兒說,古義人從寫有佔領軍音樂狀況的書籍中,收集了可能找到的所有曲目的CD,卻也沒能確定下來。」

  「由於是篇幅很短的小說,我讀了好幾遍……我也認為,還是大家都聽了的音樂是正確的……就按照那個順序,演奏了一遍……

  「明天早晨,阿紗把阿亮他們帶來後,我想就照她說的那樣進行朗讀。今天,當阿亮再次從第一張CD開始播放的時候,我沒能讀出來……是感情上有了波動……」

  「感情上有了波動、為什麼就不能朗讀?那是武士的倫理嗎?」

  但是,為什麼會創作和選擇這個text①?「羅茲用發顫的聲音詢問,」我也曾讀過,卻弄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一相情願地認為今後不會再發生戰爭?已經發生了兩次、三次,即便現在也是,同樣的美軍,還在繼續發動著戰爭。」

  ①text,意為文本——譯注。

  「我也弄不明白。吾良也好,古義人也好,還在那般瘦小的少年時代就承擔了這苦難……其中一人在苦惱中死去了,剩下的另一人則生活在苦惱之中……阿紗似乎在考慮為他們與某種勢力進行調解……」

  又過了一些時候,正反復閱讀著同一本書的千泛起了一個念頭:

  「都是讀不懂這書的人,乾脆練習一下吧。」千說,「古義人已經不流淚了……像是正側耳傾聽似的。

  「播放CD時請注意放小音量,以免把織田醫生吵醒。請從阿亮選好的第二支曲子開始……」

  再度迴響起了新的音樂,是以第一樂隊、第二樂隊以及槍隊全都靜止的形式迴響而起的。那是一種較之於此前的寂靜更為寂靜的極度靜謐的音樂。當曲子進行到某處時,男子知道旋律已經以虎鉗般的力量抓住了自己。對於音律全然不曉的男子,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向自己解釋。男子感覺到了一種發顫般的、疼痛般的東西。對男子而言,它既不屬￿西洋,亦不歸於東洋,甚至也不是民族性的東西。就性質而言,看上去,它好像具有一種性質——宛若洗濯人們靈魂的清水一般潔淨,與所有國家和民族概無關聯,它不容任何分說,卻又極為憐愛地進行著整理。

  ……

  曾彼此殺戮的人們,相互被殺的人們,寬恕吧!必須準備隨時互相廝殺的倖存者們,寬恕吧!……曲子的這般靜謐,似乎是因為人們曾流淌了那麼許多的鮮血,才從這血泊之中生髮而成的吧。不會再度發生這一切吧……與所有國家和民族概無關聯,它不容任何分說,卻又極為憐愛地……

  作品中所引譯文大多出於以下譯者之作,在此謹表感謝之意。余者,則皆為作者本人所譯。

  《堂吉訶德》塞萬提斯;牛島信明譯,岩波文庫/《古代感情論》廣川洋一,岩波書店/《李爾王》莎士比亞;野島秀勝譯,岩波文庫/《塞萬提斯再閱讀之批判》卡爾羅斯·富恩特斯;牛島信明譯,水聲社/《歷史哲學論綱(關於歷史的概念)》本雅明;野村修譯,岩波現代文庫/《哈克貝利·芬歷險記》馬克·吐溫;中村為治譯,岩波文庫/《神曲》但丁;山內丙三郎譯,岩波文庫/《古者與新者——從堂吉訶德到卡夫卡》瑪爾特·羅貝爾;城山良彥、島利雄、圓子千代譯,大學叢書/《巴黎拱廊》本雅明;今村仁司、三島憲一等譯,岩波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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