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
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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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麻兒猶如一隻高度戒備的小鳥,她把直至黑眼珠周圍都洇出濃濃陰影的眼睛轉向母親,毅然決然地起身站到曾坐著的沙發與屏風之間的地方。羅茲站在麻兒身旁,成為遮斷那些記者的厚重肉壁。千終於從這場不知其試圖采寫何種主旨新聞的採訪中解脫了出來。 「令人難以置信的提問!」羅茲大聲而有力地說道並歎息著,「千的回答,我覺得即便從古義人的角度來講,也是正確的。因為,關於這個主題,也不知該說是充滿睿智的……還是紳士式的,我曾聽古義人和真木彥交談過……」 「吾良在攝製電影之餘也寫了書,出版這書的編輯們甚至因此而與他親密交往起來。可他們對自己所在出版社的週刊雜誌貶低吾良之死,竟也無動於衷,並不在意。長江假如真的死去,情況恐怕會更加糟糕。即便能夠活下來,他們只要發現古義人失去了抵抗力量,就會立即……」 麻兒重新回復到等待——無論如何,為了不讓更為惡凶之事發生,也是為了讓善好之事到來(即或非常微小)而在等待——狀態之中,隨著時間的流逝,儘管麻兒的臉色仍與先前相同,但其中的怒氣卻已經消隱,她將安靜下來的眼睛轉向千: 「說是在柏林與其共同生活在一個家裡的那個德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吾良生前女友浦君將要與之結婚的人。」 「千是個對自己很有信心的人呀。」羅茲說,「我的家族是愛爾蘭人,這麼說也許會讓人覺得有些奇怪,千的身材也好,面部的感覺也好,都和我的叔母相似。最初見到你的時候,因這似曾相識而好像感受到了親情。」 「我發胖了,這次很長時間沒坐榻榻米卻在勞動,腰部姿勢與德國同齡婦女越來越像了。」 「什麼時候回柏林去,媽媽?」 「不回去了。浦君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雇了專職人員,接替了我的工作。柏林現在是睡午覺的時間,浦君的電子郵件該發到了。」 「如果千能夠照料古義人,我就可以放下心來和織田博士結婚了。謝謝!」 「羅茲君,該是我感謝你呀!」 麻兒俯下身子,把使勁兒相互擦蹭著手指肚的右掌,放在坐在身旁正讀著《袖珍樂典》的阿亮膝頭。阿亮的表情中似乎兼有不可思議和興趣盎然的成分,把視線移向已經不再擦蹭手指肚的手掌。 阿紗借助大兒子駕駛的汽車往來於醫院和真木町之間,在電梯前聽織田醫生介紹病情之後,把紙袋和看似濃綠色封面的薄書親手交給了千。原本她想這樣告訴千:「想找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必需品,再看看是不是有什麼可以閱讀的書,在十鋪席的書齋兼寢室裡,卻只有這麼一本日語小說,是中野重治在戰後最早發表的短篇小說集,就站著讀了這本叫做《軍樂》的作品。」…… 「當年,古義人決定當小說家的時候……必須提出報告,以撤銷升讀研究生院的申請……就前往六隅先生的府上拜訪,便得到了這本書。上面寫有中野重治題贈先生的署名,在古義人來說,這是一本非常特別的書。 「他曾說,這是決定今後當小說家這一天的紀念,停止寫小說那天還要閱讀這本書。該不是他有一種預感,或許要在生育了自己的森林裡迎來那一天?……」 「哥哥身上有愛撒嬌的毛病,對於值得信賴的親友,他經常會說諸如停止做某事的那一天之類的話。羅茲就曾規勸他『最後的小說這種話不要再說了』(現在,她正陪護在古義人的病房裡)。 「中野本身呀,是個因戰敗而剛從軍隊回來的中年知識分子,從澀穀步行去日比穀的途中,就碰上了美軍的軍樂隊。 「……哥哥是否想要查明那是什麼音樂呢?為此我查找了一下,便發現在阿亮的CD旁,有一個收集了軍樂隊樂曲CD的波紋紙箱,就搬了出來,放在兒子正等候著的車上拉來了。至於《軍樂》這部作品裡寫的是什麼感覺的曲子,阿亮,我會向你說明的……請你和麻兒去車上找找看。我還帶來了用電池驅動的美國BOSE牌高保真音響裝置。 「在哥哥的病床旁邊,羅茲一直在呼喚著……在書上,古義人或是六隅先生用紅鉛筆做了標記。我想,千嫂子就把這些做了標記的地方讀給他聽,播放軍樂隊的音樂CD……或許,會成為恢復意識的契機……」 阿亮對於有關囑託給自己的工作的話語非常敏感,早已站起身來,露出莊重的待機神情。然而,千的性格卻使她在這種時候不能做出反射性反應。這其中也有長途旅行後疲勞的原因。 同樣因為疲勞而在濃茶色臉上浮現出雀斑的阿紗,則按照自己的性格繼續發表意見: 「……即或意識不能恢復,作為送給悲慘的古義人的贈言……贈送的音樂,也是比較合適的。」 自己也知道,激烈的頭疼很快就會襲來。是那種無可躲避的疼痛。不過,眼下則處於疼痛來臨前的時間段。這時,頭部本身,嗵地一聲落在黑暗的水中岩石間的夾縫裡。正想更為清晰地打量那些隱約可見的物體,兩隻耳朵以上的部位卻被緊緊卡在夾縫之中。一陣恐慌襲來……稍後,巨人的手抓住自己的兩隻腳,將整個身體猛然塞入夾縫裡面,毫不留情地擰轉成朝向側面的姿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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