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九十九


  「那個腳部受了重傷的美國人的『禦靈』使你受到嚴重刺激,因此我說,你肯定一直在考慮著那件事。

  「但是,阿紗卻認為……我懷疑這是她在與千商議時受到的影響……對於吾良,你比任何人都懷有一種罪惡感,甚或你本人想用鐵球砸向自己的腳……」

  說了這番話後,真木彥沉默下來,古義人也隨之沉默不語。恰巧就在兩人沉默期間,理應不會太薄的牆壁另一側,卻傳來一陣「哦——!哦——!」的聲音,那是羅茲響亮而可愛的叫喊……

  「繼續我們的談話吧。」真木彥抬頭看了看時鐘說道,「其實,在吾良『易於毀壞的特性』的根源裡,還存在著一個更為重大的事件。這一點現在越發明顯了。加藤先生這是在提及大黃的團夥在媾和條約生效前所策劃的開展武裝鬥爭、進攻佔領軍基地之事。他們因此而試圖從美軍基地弄出所需要的武器——話雖如此,大部分都是在朝鮮戰爭中毀壞了的東西,能夠使用的,只有一支手槍——來。在大黃的鼓動下,你提供了吾良,用作接近美軍軍官的工具。

  「然而,由於各種變故,兩人被從這個計劃中排擠了出來,最後,被大黃的道場裡那些年輕人用剛剝下的生牛皮粗暴地包裹起來,就那麼渾身黏糊糊的,身心都『近於崩潰』地從山上下來了。在那之後,或許是因為那個打擊,兩人在數年間處於絕交狀態。但是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在事件發生還不到兩周時媾和條約生效那天(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的夜晚,兩人悄悄聚合起來收聽收音機的廣播,確認佔領時期在沒有發生任何事件的情況下順利結束後,吾良為古義人拍了照片,以作分手的紀念。

  「不過,說起這一點來,對於那位學者氣質的批評家,我只能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連我都知道,那幅照片,是一九五四年三月在吾良母親再婚丈夫的家裡拍攝的。說了那麼多,之所以說奇妙和奇怪之後,加藤先生促請讀者注意甚至被印刷到了書上的那幅照片。當然,我也懷有相同的疑問。」

  古義人沒有辯解,但並不是因為自己對這一點沒有辯解之辭。媾和條約生效那天深夜,吾良近似偏執般固執地指導古義人掌握演技。他極為仔細地佈置攝影背景,在古義人臉部下方擱置了鏡子,還把古義人聽有關蘭波的講解時所作筆記的紙張也鋪放在那裡。對於這些紙張的重疊以及散亂的形態,吾良也是一改再改。在這一過程中,古義人甚至感到脖頸和肩頭傳來陣陣疼痛。經過三個多小時的反復準備,終於拍出了一張照片。

  臨近拂曉時分,照片剛剛拍攝完畢,古義人便提議為吾良也拍一張照片。至於吾良對此有所拘泥一事,《被偷換的孩子》中也已經做了敘述。

  「咱今後將會以電影工作為生,而你呀,較之於照相機,大概會用鋼筆進行工作。因此,你就用文章記下這事吧。」

  不過,古義人並沒有把吾良為拒絕自己的提議而引為理由的那些話語寫出來。吾良像是自虐似的,反復敘述著從修練道場回來那天夜晚所陷入的受到嚴重傷害的狀態。

  「想拍攝你也陷入咱所經歷的那種嚴重狀態。你以些微小事為藉口脫離了戰線,因此,你能感受到那天所幹之事的責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吧。」

  兩年後,古義人在參加東京大學入學考試後的返鄉途中造訪了蘆屋,受到吾良的熱忱歡迎。吾良取出仍被封在照相館信封中的那一天的照片與古義人一起觀看,卻漸漸不高興起來。出乎古義人的意料,看這模樣,吾良本人還沒看過這幅照片。他似乎認為,惟有與古義人一同觀看這照片才有意義。

  「古義人,不是說了要拍下這種照片的嗎?你肯定理解了我所說的話語。可是,你的表情……而且是整個身體的表情,卻背叛了咱的囑咐。

  「咱呀,當時不是說了嗎?想要拍下真實處於遭受嚴重傷害狀態下的你。假設你不是拋下咱逃走,而是就那麼不分開的話,你將處於什麼狀態呢……當時咱說了,想要拍下這種狀態。

  「……想要重新來上一遍。假如咱倆調換處境,咱就會進而做出與你相同的遭受嚴重傷害的狀態給你看。」

  就這樣,第二張照片被拍攝出來了。這次拍攝同樣持續到將近拂曉時分,因為必須使用吾良取來的筆記本和寫生集的紙張,來復原古義人在松山學習法語時所作的筆記。吾良用三角架支住相機,指出古義人應當躺臥的位置後,直到為反光而佈置的背景紙完全遮住鏡頭中的所有空間之前,一直指使古義人持續他的工作……

  朗讀了有關《被偷換的孩子》所收照片「奇怪」的批評後,真木彥又開始讀起下面的文章:

  另外,更為奇怪的是,像是要使人聯想起來一般,作者此前曾數度寫到那事,甚至說到為了將該事形象化,兩人分別成了小說家和電影導演。可細說起該事來,也只是被那些年輕人用剛剝下來的生牛皮包裹起來這一微不足道的意外而已,因而讀者被勾起的期待便會落空,從而再度產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想法。

  「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古義人第一次進行反駁,「既然在寫作中我認為只能如此理解,雖說自己的功力不足,可是……所謂那事,就是我和吾良在修練道場所經歷的全部。皮特不得不提供幾支儘管已經損毀的武器,還提供了一支可以使用的手槍。此外,他該不是被已經不受大黃控制的年輕人殺害了吧?對此,我一直心存疑惑。這就是事件的全部。」

  「可古義人先生並沒有寫出足以確認夥伴們殺害皮特的段落。你連與吾良一起直接導致皮特死亡的告白文章都不曾寫過。皮特用手槍威嚇那些年輕人,卻沒有任何效果,反而被對手所壓倒。這都是從吾良的電影情節中引用而來的。這些描述確實非常曖昧。於是,我就抬出皮特的『禦靈』,試圖引出你的告白來。

  「然而,你卻只管胡亂奔跑起來,最終導致骨折……就像卡通一樣誇張。

  「即便如此,長期以來你一直在懷疑是否是你們倆殺害了皮特。這就構成了你的本源性罪惡感。而且你還在疑惑,不能確定現實中是否曾發生殺人之事。古義人先生,這就使得你寫出的那事充滿了曖昧,而不是從事了四十年寫作的作家因功力不足而發呆犯愣。

  「無論誰讀了你的小說,都會像加藤先生那樣產生懷疑:被用小牛的生牛皮包裹起來的事件果真就是那事嗎?!你不就成了老好人了嗎?!

  「我也曾一度認為,你之所以不願說明真相,把自殺了的吾良作為殺人的同案犯,或許是因為對千心存顧忌所致。

  「加藤先生也已經引用了,就是你寫出來的有關千所說的如下這番話語:

  ……我不知道,那會是一種怎樣的經歷。自你們倆從松山失魂落魄回來的那天深夜起,我就覺得吾良好像開始發生變化。當時究竟發生了怎樣的事情?至少你必須把自己知道的那部分寫出來,絕對不要說謊、掩飾和隱瞞。我什麼都無法知道。無論是我還是你,人生所余時光已經不多了,因此不要說謊,要正直地活下去,如實地寫出這一切來……請如此結束自己的人生。就如同阿亮在四國對祖母所說的那樣,要好好地拿出精神來死去。為此,請拿出自己的勇氣,寫出不是謊言的真實來。

  「如果千對你所說完全出於真情實意,那麼,你即便寫出『古義人和吾良這兩位少年是殺人者』也未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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