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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昨晚,在音樂堂的聚會中,織田醫生和羅茲越發意氣相投。加上古義人和真木彥,這四人在新藝術①風格的鑄鐵夜明燈引導下尋到了這條直線道路。由於古義人和羅茲當天被分配在同一棟聯體別墅的兩個獨立單元內,古義人自然要與護送羅茲回去的織田醫生同行,只是他有些擔心,不知道真木彥會作何感想。然而,真木彥卻另有一番算計……

  ①新藝術,20世紀初在美術、設計和建築等領域興起的新樣式,外在表現形式多為波型和流線型——譯注。

  由喚醒古義人記憶的櫻花樹和多花狗木這些老樹形成的巨大而繁茂的所在地上方,便是那別墅了。當遊行隊伍行進到樹叢下的紅磚路時,織田醫生回顧著上方的別墅,對古義人顯示出純真的表情。

  昨天夜晚,在攀行至小別墅之前,稍稍走在前面的織田醫生說是想與羅茲繼續他們之間那富有內容的談話……雖說有些擔心真木彥的反應……古義人還是同意了。當古義人正要獨自進入自己的別墅之際,真木彥卻理所當然般地跟了進來。在聯體別墅隔牆相接的兩個寢室的這一側,兩人聽見了確實在響應富有內容的談話的羅茲發出的「哦——!哦——!」的狂野叫喊。不過,古義人現在也不能因此就有心情向興高采烈的織田醫生表現出共犯的神情……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昨天夜裡直到很晚,古義人都在圍繞真木彥帶到自己別墅裡來的雜誌進行說明,那實在是一樁麻煩的工作。經過長時間的交談,當真木彥——在他那疲憊且髒了的臉上,甚至可以看到決出勝負後的昂揚——起身離去後,古義人又讀了一會兒雜誌,只沖了淋浴便上了床,可直到將近拂曉時分尚不能入眠。在遊行開始的規定時間遲到,就是這個原因所致。

  「你當然是老花眼了吧?這個房間裡的燈光又暗,小小的鉛字讀起來很吃力吧,因此,有問題的地方就由我讀給你聽。雖說用的是後現代式的批評體裁,可意圖卻在於大相徑庭的流行小說。即使在你和羅茲一同精讀了的《堂吉訶德》之中,也有類似的意趣嘛。就是阿維利亞內達①的偽作那玩意兒……」

  ①阿維利亞內達,塞萬提斯假託阿維利亞內達之名出版了《奇情異想的紳士堂吉訶德·台·拉·曼都第二部,敘述他第三次出行,亦即他第五部分的冒險》,且讓此人在該作品的序文中說」我的作品搶了他(指塞萬提斯)的生意,隨他埋怨去吧「,從而使得世人誤以為寫出《堂吉訶德》續篇的阿維利亞內達確有其人——譯注。

  ①新藝術,20世紀初在美術、設計和建築等領域興起的新樣式,外在表現形式多為波型和流線型——譯注。

  在《被偷換的孩子》的人物中,也就是說,在小說裡的古義人和吾良之間,你創造出了與自己所希望的內容全然不同的故事!」

  古義人被激起了興趣,向真木彥帶來的那本薄薄雜誌伸出手去,對方卻根本就沒想遞給他。

  「這是一冊面向讀書人的雜誌,是你也熟識的一家大報社發行的,用小說講義的文體寫成,這種文體在美國叫做獨創性寫作,而在日本則叫做文化中心式寫作。寫作者,是一個叫加藤典洋的文藝批評家。在對羅茲談及關於太平洋戰爭的『戰後』之評價時,你不是還褒獎過此人嗎?說是在該領域內,惟有此人可為參考。好像是要連續刊載兩次,這裡只有上篇。我在想,你即使只讀了這一部分,也會或周章狼狽,或勃然大怒吧……總之,是不可能如此舒服了。這是我在松山的書店裡發現後買來的。

  「堂吉訶德的故事正寫到第五十九章時,偽作就已經出版了。你呀,也許會像塞萬提斯曾做過的那樣,有心寫出新作來對抗偽作。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覺得還是儘量早一些為好……」

  真木彥像是以使古義人焦躁為樂,然後,他翻開了加有紅色附箋的雜誌:

  「批評家援引外行醫生的診斷,說是你由於獲獎而患上心因性障礙,後因吾良之死而得以康復。寫了這段援引的文字過後,批評家進入了主題:

  首先,我想要說的是,這部小說非常奇妙。確實非常奇怪(笑)。大致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詮釋這個奇怪程度。

  「小說中吾良這個人物,是具有『易於毀壞的特性』的人物,在其『易於毀壞的特性』背後,顯現出源自於往昔的、持續而長久的暴力性接點。

  「在這個範圍內,我也是同意的。即便作為《被偷換的孩子》的作者,你也不會有什麼異議吧?我呀,認為這種東西早已在吾良攝製的電影中那些尖銳和沉重的暴力場面裡顯示出來了。正因為他是那樣的人,才會直接遭受流氓的暴力攻擊。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然而,所謂奇妙,是此前作者像是要為此事作旁證似的,其實即便古義人本身也曾寫過,在這『大約十五年間』,暗中曾數度遭受右翼勢力的恐怖襲擊(強制摁住以後,定期地將鐵球砸落在久患痛風病的腳趾部分),可仔細閱讀之下,就會明白這似乎是虛構的情節。

  「就這一部分而言,古義人先生,對於加藤先生所說的『可仔細閱讀之下』這種表述,我就不明白了。實際見了你,會覺得你現在好像仍然在遭受這種襲擊。你脫下鞋子,就會露出變形得如同蒟蒻團的腳趾來。從看到的情形就可以知道,那並不是虛構的情節。

  「的確,我也並不是絲毫沒有感到可疑。不過,我是這麼想的,那就是你在什麼地方曾這樣寫過:在寫作時要把事實寫得如同虛構,把虛構寫得如同事實,這就是寫小說的技法吧。我是這麼理解的。」喋喋不休的真木彥停頓下來,眯縫著眼睛觀看古義人的反應,於是古義人便如此問道:

  「但是,你現在卻有了別的想法?」

  「是的,不過,」真木彥的這種敘述方式印證了自己存在隱匿著的想法。「只是,面對你本人,我不打算硬說那些都是真實的。我從阿紗那裡聽說的千的想法,就是這個根據。」

  「如果這麼說的話,我也從阿紗那裡聽說了。是千去柏林前來這裡向母親辭行時的事。當時,阿紗好像對千這麼說,我和阿亮到十鋪席來生活是她出的主意,因而她心中不安,不知哥哥當真按自己出的主意來這裡是否合適?因為,此前一直把哥哥視為眼中釘的修練道場的餘黨,就住在很近的地方……

  「不過呀,無論是在我家院子裡第一次遭到襲擊時,還是在斯德哥爾摩的飯店前被襲擊時……千都沒在現場……但事後是她在照顧我被砸爛了的腳,她是這麼回答阿紗的:在一連串的恐怖襲擊中,丈夫的腳受到了傷害。今後也將如此,丈夫無論去哪裡,或是回到哪裡,只要他還活著,而且,只要他與自己的腳一同存在,相同的恐怖襲擊不是還將繼續下去嗎?!

  「因此,阿紗瞭解了事情的性質。說是『不過,哥哥和阿亮來到這裡,發生禦靈遊行事件時,我曾詢問過真木彥……』」

  「阿紗確實詢問過我。我回答的是:『既然如此反應過度,那就說明古義人先生對禦靈所代表的人物確實懷有強烈的罪惡感。』可是,阿紗對這番話好像存有不同看法。」

  「不同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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