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
八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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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田醫生過來搭話。古義人在想,這是一個善於問診的老練醫生,意識到要壟斷談話對話,不讓其他人進行干擾。 在晚餐會的過程中,織田醫生曾用相同手法獨自控制了羅茲。現在,織田醫生又圍擁著古義人的肩膀來到窗口,剛剛開始他們的談話,除了沉溺於放入冰塊的威士忌的黑野之外,「蒼老的日本之會」的所有成員,全都集中到了羅茲身邊,樂呵呵地開始了英語會話。 「幾年前,您曾對報紙的記者說,要停止小說創作,這成了當時的重大新聞。其實,我對您重新產生興趣,就是從那件事開始的。是同齡者的人生決意,吸引了我的關注。 「為了尋找追蹤新聞報道的評論文章,我第一次買了文藝雜誌之類的讀物。不過,刊登在那些讀物上的評論文章,與我們從醫學論文進行類推的東西大相徑庭,我感到了失望。在你那個決意的內裡,會是這樣的考慮嗎?我是這麼認為的:同那個解答——與我所考慮的決意深處有關聯的那種解答——相連接的評論,根本就不存在。 「坦率地說,我認為呀,長江先生,這不就是信仰的問題嗎?!」織田醫生注視著古義人,「這是無的放矢嗎?」 「……也並不是什麼無的放矢。不如說,我就那麼停止寫小說達三年,當時確實決定至死也不信仰什麼,就這麼一直維持這種狀態…… 「那時,我想把『祈禱』置於生活的中心。而且,從以往經驗中我知道,在寫小說的同時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我打算從閱讀斯賓諾莎的文本和相關研究書籍入手,嘗試著進行『祈禱』。實際上,在整整三年裡我也這麼實踐了。偶爾我也獲得外國的文學獎,但作為個人,自己卻難以使用那些獎金,不過,由於文庫本被熱賣,閱讀和『祈禱』最終成為了可能。 「然而,一旦停止小說創作,把自己推向關鍵的『祈禱』的力量卻也隨之消失了。在寫小說的那些歲月裡,我感到自己是具有那種力量的。不過,我並不會因此而從正面使用這種力量。但是,在出版數年後再度閱讀當時創作的小說時,我時常感覺到,那時自己其實已經在很認真地進行祈禱了…… 「在停止創作小說期間,有一年時間是在新澤西州的大學裡擔任教職。在此之前與我就有來往的羅茲經常從紐約趕到這裡對我進行採訪,我便對她說了以上這些內容。於是,下次再來的時候,帶來了……說是她的恩師……諾斯羅普·弗賴伊新近出版的書。 「弗賴伊從《羅馬書》引用了其中一段話:『儘管我們不知曉理應如何祈禱,聖靈卻懷有自身亦難以表述的憂愁為之調和!』認為我們確實無法歸納向神明祈禱的語言。聖靈把我們含混不清嘟囔著的東西作為『祈禱』的語言。對於聖靈來說,這也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前面已經說到了,『懷有自身亦難以表述的憂愁』……卻在為我們進行調和。 「弗賴伊接著說道,在書寫文學語言的過程中,有一種東西會從作者對意志的操作中獨立而出,這種東西具有與聖靈之調和相同的作用。對此,我從心底裡讚賞和理解,便回歸到小說創作中來了。 「其後我才注意到,作曲家篁也曾寫道,他在將音樂的想像力鐫刻在表現上時,『祈禱』便會表現出應有的形態……」 「是篁透啊,那人創作過叫做『Chant』①的作品吧?在教會裡,有聖歌和詠唱等等。這不是單純的歌曲,所以才用英語作曲名的吧。在你和篁君之間,按理說有一些類似的地方。」 阿動有些拘謹地站在推門的門檻上望著這邊,對走到他身邊的古義人說道: 「奧瀨的度假村來電話,希望他們九點以前趕到前臺辦理手續。」他接著說,「如果是這個時間段的話,到那裡只需要三十分鐘就足夠了。」 「去告訴黑野氏吧……你吃完飯了嗎?」 「收拾屋子的時候再吃吧。讓度假村來的那兩人先吃了。聽阿紗說,阿亮想看『N響②時間段』。是回這裡後再看呢,還是在阿紗那裡看完後再離開她家?……」 ①意為「聖詠」——譯注。 ①N響,NHK交響樂團的略稱——譯注。 黑野坐在沙發上,正翻閱像是羅茲遞過來的精裝本《堂吉訶德》,觀賞著多雷的插圖。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碩大的杯子。其實,吃過幾次苦頭之後,古義人對於把酒杯和書籍放在同一張桌上是心存顧忌的。不過,如果杯子在桌上,而書則被放在膝頭或沙發上,大致還是安全的。 黑野仰身看見站在身旁的古義人,像是想讓他也坐下來那樣,挪動散發著醉意的碩大身軀。 「最近,你好像熱衷於閱讀《堂吉訶德》?由此類推下去,假如把長江古義人視為堂吉訶德,那咱就是『鏡子騎士』了?因為,在你剛開始發表小說的時候,咱就在想,如果是這種作品的話,咱也寫得出來呀。不,咱是在想,如果那種傢伙能寫得出來,咱也不至於寫不出來呀。 「你的小說發表在《東京大學新聞》上那天,也就是法國文學專業四年級的五月祭那天早晨,咱不是把阿麓介紹給你了嗎?!雖說同在法國文學專業,可你連話都沒對她說過。說起讀了你的小說之後,阿麓不是說了嗎,不能通過臉蛋和外表來判斷一個人呀。 「於是呀,你就這樣回答說:僅從內裡判斷人又當如何?咱知道你是在模仿六隅先生的口吻,可阿麓卻憤怒了。因此呀,中飯就由咱在『白十字』咖啡店請客。阿麓就說了,假如是黑野君的話,無論外表還是內裡,倒是都與作家相符。 「咱呀,結束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工作後回到東京時,就想起了這回事,就把在國外閒暇時試寫的小說寄給了阿麓。很快就收到一份傳真,說是『如果打算作為職業作家而開始起步的話,還是將此前所有稿件全都燒掉為好』。於是我就回了一份傳真:『接受忠告,與其請你將稿件寄回,不如請在你那裡燒掉!』翌日清晨,一個特快專遞便送到了我家。真是個耿直的人呀。」 「黑野君,能讓我拜讀被送回來的那篇小說嗎?」織田醫生的聲音從兩人背後傳了過來。 「咱認為那可是有失禮貌的事。不,那並不是對咱,而是對阿麓而言。」 黑野如此說道,毫不掩飾受到傷害的感情。同時,他將手臂伸向沙發旁的小桌。織田醫生看出那裡的冰塊和威士忌都已用完,便取過那杯子去配製飲料。 「那麼,寫完立即……不,即便在寫作過程中,也請讓我拜讀新作。」在將杯子遞給黑野的同時,織田醫生不接受教訓似的說道。 不容分說就打入對方心胸的獨特做法,就這樣持續著。 「可是黑野君,你為什麼要寫小說呢?」 黑野一口喝幹了杯中的威士忌,古義人則從他的膝頭收回了落下的書。 「那是因為呀,織田醫生,感到難以忍受現在自己的人生啊……說起來顯得幼稚,可是,這也是上了年歲的人的幼稚嘛。長江,珍惜書的態度,也是這種幼稚。 「織田醫生,咱呀,近來半夜裡睡醒,時常感到難以忍受。咱枕邊有一隻鐘,是咱辭去NHK編外職員工作時得到的。這是金色的柏拉圖五面體①時鐘,在黑暗中摸到手裡,只要哢嗒一聲敲下去,就會聽見女子播音員的聲音在說『一點二十分』。再次敲下去,則變成『一點二十八分』……這才過去八分鐘。」 ①柏拉圖五面體,因柏拉圖發現五面體而作此稱謂——譯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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