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
八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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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蒼老的日本之會」(三) 痛風病從發作到治癒,前後用了五天時間。在此期間,由於自己的運動能力優越于父親,阿亮因而振作精神,想要主動照顧古義人。羅茲也是整天從大清早直到很晚都待在十鋪席。 從森林裡回來的那天深夜以及其後的二十四小時內,古義人覺得自己如同文藝復興時期西歐人所描繪的世界周邊的一幅人物畫,僅有的一條腿腳從頭部一直延伸下來。而且,這條腿腳還在燃燒之中。 因著這燃燒著的腿腳,赤紅了的頭腦裡的銀幕上浮現出的,是一些物像以及思念的零七碎八的殘片。惟有連香樹叢中的景致,恒久地停留在那裡。重疊著的粗大樹幹、難以計數的枝條,還有豐茂葉片的細部。長時間凝視輝耀著光亮的連香樹叢後,好像在用被殘像灼燒了的眼睛打量著世界…… 疼痛稍微減輕一些時,熾熱的頭腦中所看到的,就是一些讓自己感到眷念的物象了,儘管那些物象中的任何一個也不能予以確定……惟有一個物象的色彩越發濃厚起來——那連香樹叢中的某一株確實是「自己的樹」…… 在那期間,古義人沒有精力驅動意識去關注自己以外的人。不過,當病痛明顯向治癒方向轉變時,他覺察到身旁的羅茲正陷入深深的不快之中。 古義人推測,她那並不爽朗的表情——這種表情與長時間暴露在強烈陽光下的肌膚轉為灰暗產生了相乘效果——是因同真木彥的關係而起。倘若果真如此,古義人就更不便主動挑起這個話頭來了。第四天,送來晚飯的羅茲提出,要陪將黑啤和瓶啤混裝在杯中正想喝下去的古義人一同喝酒。在喝下大致同量的啤酒後,仍陷於鬱悶之中的羅茲輝耀著青藍色虹彩,用相違已久的談話神態說道: 「古義人你回到十鋪席後,因服用了我帶來的鎮痛劑的緣故,就出現了因興奮劑而產生的幻覺般的景象了吧?」 「記得一直到『湧出的水』那裡,好像是阿動把我抱下來的。在接我們的車子趕到之前,我知道情況不太好,還喝了好幾聽罐裝啤酒呢。」 「那天夜晚,你只是對我大量引用和歌與漢詩,一直在嘟囔著那些詩句。古義人也不是一個對日本古典文學無緣的作家嘛……畢竟是在日本的語言環境中長大的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此一來,因為疼痛和疲倦而顯得萎頓的古義人所表現出來的感情,我想,那就是所謂的『物哀』了。」 古義人此時所想到的,惟有在疼痛的高熱中燃燒著的黃連香樹叢的光景。自己想要在其中探尋引用和歌與漢詩所引發的啟示,卻感到無論想起什麼,都沒有語言將其表述出來。他如此一說,羅茲便告訴他,那天夜晚,從他連續不斷地背誦著的那些和歌與漢詩中,自己記錄下了所有能夠聽得懂的部分。然後,她就取出那本活頁筆記本來。 「就這樣是不能成其為和歌的。不過,被出身於英語國家的你理解為日語和歌的那部分,還真是如你所說的那樣,是《新古今和歌集》中藤原定家①的和歌: ①藤原定家(1162-1241),日本鐮倉前期的歌人——譯注。 春日夜深沉,夢中浮橋憑天起,卻是絕於斯,沉浮不定擁長嶺,長空帶狀雲。 「千一直在閱讀《源氏物語》,在讀到『夢浮橋』這一回時,曾問過我『這一回的題名是否有出處?』,於是我翻閱了一些大部頭的辭書,結果,還是不清楚這是否就是出處…… 「另外,你所說的引用了的漢詩,其實是謠曲的一部分,那也是在相同的辭書中查閱到的。 諸事多渺茫,殘夢浮眼前,只見浮橋下,百舟競爭流。 「對於這些引用……或許是那種疼痛,或許是需打壓疼痛而與之爭鬥的藥物所引發的熱度,我在高燒著的頭腦中予以引用了。夢中的浮橋,真是不可思議呀……」 八月將要結束的一天,繪有在奧瀨新開業的那家度假村標記的奶色大客車,來到連接著十鋪席的私建道路的入口處,除了黑野和織田醫生之外,還有三位年歲相仿的男人也一同走下車來。 前來迎候的,是古義人和羅茲,另有打下手的阿動待機而動。已是黃昏時分了,為了不使進山勞作後歸來的車子與正要上行的大客車在林道上發生問題,阿動就在從國道分出來的岔路上等待,以便協調指揮往來車輛。田部夫人派了餐飲部門男女各一人隨同前來。由於和他們已有過交往,阿動便一同將餐盒、葡萄酒和瓶裝啤酒搬進餐廳兼起居室裡,然後還整理了餐桌。 從九月的第一周開始,奧瀨的度假村就要迎接長期住宿者了。在此之前,黑野在所謂「蒼老的日本之會」的舊知中,要與可能前來住宿的幾個人進行試營業。除了一人之外,全都是古義人也認識的人,因此在到達奧瀨以前,說是想要順便拜訪十鋪席。黑野在聯繫電話裡說,想用帶來的食物和酒水當晚餐招待他們,而他為了自己,也會帶上高酒精度的酒水前往,所以古義人不需要做任何準備。 因此,古義人只做了以下幾件事:邀請羅茲一同參加——真木彥和原任中學校長稍後也將趕來——晚餐,並把對諸人喝酒時發出的大聲感到煩躁不安的阿亮送到阿紗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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