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六十三


  「現在突然回想起來了,當時,篁和我被警察機動隊用水龍頭噴得全身透濕,剛走到新橋車站,黑野卻不知不覺地來到身旁,講了一些無聊的話,惹得篁非常生氣,說是今天夜晚,可以任意邀請參加示威遊行的女大學生……細想起來,我和黑野單獨會面的次數,也許比自己記住的更為頻繁。」

  「讀了黑野氏接受採訪的文章後,覺得古義人先生更像與他同時代的人物,而且程度之深已遠遠超出自己的意識。雖說勉強,假如還能維繫著個人交往,這種關係通常被稱之為終身之友。

  「是的,還活在這世上的友人已經不存在了,你因此而感到絕望,便隱居到自小就一直來往的妹妹……也只剩下了妹妹……的故鄉。可像你這樣的人,帶著智力障礙的兒子和外國女研究者移居這裡……這樣的人,可就是怪人了。」

  古義人聞之憮然,惟有沉默不語。因為,情況確實如同真木彥所說的那樣。

  「另外,古義人先生,你知道黑野氏為什麼要來這裡參與到你的事業中來嗎?」

  「不知道。」

  「所以呀,羅茲才感到擔心。豈止談不上信賴黑野氏,你就連對手的情況都很不瞭解嘛。因此羅茲就說了,認為你『有可能接受黑野氏的提議』,因而她感到擔心。因為,那位黑野氏好像準備了這麼一種局面,那就是你根本不會感興趣,卻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剛才已經說過了,前不久,我讀了黑野氏接受採訪的報道。在羅茲的要求下,其實,多少也作了一些調查。因此,羅茲要求我把查清楚的內容及時告訴你。

  「只是呀,雖然我可以理解羅茲的擔心,卻並不打算提前制止你。

  「直到祖父那一代,我家都是這裡的神官。我呀,就出身於這樣的門第。所以,甚至還取了真木彥這個名字。於是呀,即便來到這塊土地,也無法喜歡上町裡的人。怎麼說才好呢……誰都小心謹慎,從不過度,善於處世。我覺得他們全是這種生活類型的人。

  「我的祖先也曾參加了的那場武裝暴動中,出現了銘助那種破天荒的人物。直至今日,那個人的事蹟還存留於民眾的記憶之中。即便對於我們從事神道的人來說不甚愉快,仍然作為黑色的神祭祀在另一個神龕裡。話雖如此,銘助的人格卻沒有在活著的人之間流傳開來。這很遺憾,也很無奈。孩子們只要說是扮演銘助幹點兒什麼,我覺得一切都是加以勉勵的理由……

  「可是現在,古義人先生在十鋪席定居下來,表現出了對『童子』……包括少年時代的銘助和他的托生在內的『童子』……的傳承故事的關心。對此,我產生了希望。

  「你呀,無論作為普通人也好,作為作家也好,你都意識到了這種經歷即將結束而要進行現在的行動。這可與彌留之際的堂吉訶德所作的懺悔正好相反,如果能把正常人的理智扔到一邊去的話,我就追隨你而去!」

  聽動靜,後排坐位上重量和體積都很可觀的肉體已經坐了起來。古義人被真木彥所說的那番話所吸引,並沒有轉回頭去,可脖頸——每當觀看本人出鏡的電視節目時,都讓自己聯想到衰老標誌的那個堆擠著皺褶的脖頸——卻被羅茲帶有睡眠時體溫的、熱乎乎的雙掌圍擁住了。

  「古義人,如同真木彥所說的那樣,要對黑野先生的企圖有所戒備,但是,假如你還要從事堂吉訶德的冒險,那真木彥就是桑丘,老友舊識的桑丘當然要追隨而去!」

  從連同配好後尚未煮沸的蕎麥面一起帶回來的報紙片段中,古義人知道了盜用自己名字開始運作的具體計劃。往昔的「年輕的日本之會」的「創始人」,接受了道後溫泉的康采恩資本有關開發新趣旨遊覽區的聘請,將於最近在松山開設事務所並出任遊覽區智囊。

  這個報道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採訪記者披露了「長江古義人所主持的『老年人智力再生座談會』」。

  翌日,詢問過羅茲後瞭解到,確曾有一個涉及此類事務的電話,在古義人住院期間掛了過來。羅茲以為,那不過是自己在美國經常遇到的那種新建住宿設施附屬的座談會招攬會員的推銷性質電話。對方的措辭和語調存在著讓外國人難以聽懂的地方,這也是事實。雖然做了筆錄,卻沒有據此予以整理並向古義人報告……

  古義人和羅茲是在十鋪席的起居室談論這個問題的,真木彥也在場。他從旁建議說,今後碰到類似電話,或者要求對方用英語表述,或者要求稍後用傳真發送過來。不但日語能力不足這個問題被指了出來,還因為沒有採取負責任的做法而受到了批評,羅茲因此而面有慍色。

  對於用這種手段試圖將古義人扯入其中的小動作,要抗議報紙在沒有充分瞭解真相之前就作了這樣的報道。而且,若是提出取消文章中有關古義人那部分內容的要求,古義人還是有手段的。但是,真木彥的口吻卻是希望古義人慎重處置。真木彥清楚地看到,古義人面臨對方新的動作——即便將要被捲入其中——時,並沒有出面制止的意思,有時甚至打算從中推動事態發展。真木彥提議,不妨調查一下,看看可能開拓出什麼樣的新局面。他甚至還說,也可以到現場——預想的那座定下新方針的度假村的建設現場——去看看,即便見一下經營者也無所謂。在商議過程中,羅茲也贊同真木彥這種全力以赴的姿態,此前產生的不和諧也隨之順利消解。

  一旦正式開始,真木彥的調查就迅速而徹底地展開了。不到一周時間,古義人便收到了如下信息。

  出乎意外的是,這信息還與古義人的家族背景大有關聯。古義人的外祖父原是一個打定主意要做遠遠超出當地人感覺的大事業的人,比如整村移民到巴西、鐵道沿線的招商等等。但是,他所嘗試過的所有生意全都以失敗而告終。當地人戲稱外祖父的行為是「異想天開」,也就是說,外祖父是一個易於被煽惑起熱情的、屬￿輕率類型的人物。他遺留給母親的惟一資產,是一塊附有溫泉的土地。倘若以彎彎曲曲山道的犬寄嶺終於開通了的隧道為基點的話,這塊土地就位於從隧道近旁往北邊緩降下去的山谷——古義人這才知道,那裡的正式名稱叫做奧瀨——裡。根據與縣知事達成的、往那裡修通鐵路的密約,外祖父在那裡修建了溫泉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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