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此時,阿亮坐在面向山谷的玻璃窗前的坐位上,或在CD封套的解說文下劃線,或翻查《袖珍樂典》,當他聽見肋骨這個詞匯後,便向古義人投去高興的微笑。在波蘭發生民主化風潮時,曾教授阿亮學習作曲入門的那位夫人參加了針對大使館的示威遊行,被前來堵截的警察弄斷了肩胛骨。當時,阿亮作了一首叫做《肋骨》的小曲子。即便千說弄折了的是肩胛骨,他仍然毫不讓步地說:

  「我認為,還是肋骨有意思。」

  「我覺得,對於古義人來說,目前在森林中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冒險。古義人早在孩童的年齡上就走出這片森林,已經有五十年沒有返回家鄉生活了。你這是選擇步入老年後回歸森林。對於古義人來說,這是如同堂吉訶德起身旅行一般充滿危險而且極具冒險的行為。今後,你也必須超越若干危難。不過,作為一個已經迎來晚年的老作家,這些經歷必將成為你一生中最後的巨大經驗!」

  在說話的過程中,羅茲興奮起來,在她青綠色的眼中,仿佛用紅色點線標示出了重音部分。

  「哥哥上高中時就不斷吃苦頭,但一直倖免於被送進醫院。現在卻發生這一連串變故,接連住進了醫院,甚至連耳朵的形狀也發生了變化。羅茲君卻是從整體上找出積極意義來了。

  「……乾脆,古義人,你辦一次祓除不祥的宴會吧!我家先生曾與中學的校長和首席教師談過兩三次,還訂了一個協議,說是從第二學期開始,即使在正式上課的時間內不合適,也要把羅茲的英語和日語組合起來的授課繼續下去。

  「不過,由於這次事件的緣故,這個計劃也半途而廢了。因為,酩酊大醉地與縣議員扭打成一團……如果出現在教室裡,孩子們會笑話的。」

  羅茲反駁道:

  「可那些孩子們,也對上了年歲的老畢業生和殘疾人做了極為惡劣的惡作劇!」

  「確實如此!兩方面都不是應予誇獎的好東西,所以目前才因參賽選手負傷而停止比賽。也就是說,作為受到傷害的夥伴,不讓彼此互相報復,對嗎羅茲?

  「作為替代方案,讓學校方面同意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同可能對古義人調查』童子『有用的孩子們自由接觸。他們選出了初中部的兩個男生,還有高中部的一個女生。

  「也是順便和他們碰頭見面,再請上一直認真幫助你的阿動,加上神官和住持,辦一個慶賀傷病痊癒的慶祝活動吧。就算是新耳朵的發佈會!」

  較之於半個世紀前的古義人及其同年級的遊戲夥伴,來到十鋪席的三個孩子則是另一副完全不同的模樣。他們並不世故圓滑,其行為舉止比較自然,也絲毫不顯得膽怯。那個女高中生叫香芽,雖說這名字套用了時尚的漢字,可從kame這個讀音中還是可以知道她出身於世家。這孩子帶有些大人氣,這與她那舒展開的健壯肢體倒是比較相稱。由於這名字的緣故,不用說同班同學,就連老師恐怕也會不時嘲弄上一番吧。或許,她早已學會如何應付這種局面了。

  看樣子,一同前來的初中部兩個男生對香芽都有些敬佩。個子高挑、額頭也很闊的少年是新君。個頭稍小一些、顯出內閉般表情坐在新君身旁、細微之處也並不懈怠的那位初中生則是阿勝。面對這兩位少年,古義人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難以釋懷的不安。

  從黃昏時分開始的商議還在繼續,在這過程之中,古義人想到了一些事。真木彥主要以羅茲為談話對象,說起了關於吾良的電影的話題。對於有關塙吾良的知識,真木彥可真不是一知半解,看樣子,從吾良作為電影演員時出演的作品——真木彥扮演的吾良「魂靈」如此逼真也就可以理解了——到他所導演的作品的錄像帶,他全都反反復複地觀看過。交談之間,真木彥說道:「不過,在座的人中,同時見過古義人先生和吾良先生這兩人的,恐怕只有古義人先生一人吧?」

  阿紗卻如此糾正了他的這番話語:「我也曾親眼看過古義人和吾良君。那時,古義人還在讀高中二年級,他從松山把吾良帶來這裡,在倉宅老屋住了一夜就走了。儘管當時才十六七歲,也看得出吾良不是尋常的少年。至於古義人嘛,就顯得普通了,嗯,就是那種學習比較好的孩子。而且,還要費心照顧吾良君……」

  「是像新君與阿勝這樣的二人組合嗎?」原任中學校長插嘴說道,「我是從班主任那裡聽說了才這麼說的,』對於古義人的調查來說,僅新君一人估計起不了多大作用,而阿勝一人似乎也少點兒情趣,『因此就推薦這兩人一同來了。」

  聽了曾任中學校長的這位老人比較含蓄的誇獎,新君無動於衷地應付著,阿勝儘管感到困惑卻還是顯出自豪,而香芽則比前兩人更為從容,在傾聽談話時甚至還浮現出淺淺的笑意。古義人對這三人分別產生了興趣。

  晚餐是燒烤,在十鋪席岩盤上屋子與山谷一側之間略微開闊的地方進行。原任中學校長用裝在海釣專用的便攜式冷藏箱裡送來的海灣小魚、自己種植的蔬菜,還有羅茲花費一天時間備下的漢堡牛肉餅,全都被放在鐵板上燒烤。

  少年們和少女只顧大快朵頤,並沒有參與談話,古義人與原任中學校長以及阿紗之間的談話也是時斷時續。從山谷底部的河面上升騰而起的霧氣使得視野受到影響,真木彥與羅茲並肩坐在稍稍離開一點兒的馬鞍形岩石的突起部,繼續著他們的談話。只見真木彥不時站起身來,圍著羅茲的四周轉圈,問了阿紗後才知道,那是在為羅茲噴灑驅蟲劑。

  晚餐剛剛結束,孩子們就早早地回去了。在支著鐵板的圓石灶前,古義人他們各自將手攏在仍發著光熱的餘燼上,默默傾聽遠方的河流傳來的水流聲。原任中學校長抽過從森林裡收集來的柴木放在餘燼之上,隨即高高沖起的火頭映現出了阿動委靡不振的身影。小心謹慎的阿紗目不斜視,無論對於正在對面交談不息、輪廓已經不再清晰的羅茲和真木彥,還是對於阿動,她都不去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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