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被他們壓制的頂點,就是那起小刀事件。古義人有一把漂亮的彈簧小刀,那是父親從上海帶回來的。這事被舊村地區的同學密報給了阿飛頭子,於是,古義人被要求將那把小刀作為貢品獻出來。在學校後面,儘管被很多人包圍起來,古義人仍然拒絕交出小刀。在那以後,令人厭惡的威脅持續不斷,終於,古義人被迫與阿飛頭子的手下進行「決戰」。

  古義人對於自己的握力並沒有自信。小刀在衝擊下偏了過來,把自己握刀的手指七零八落地切割下來。這種充滿血腥的印象出現在了古義人的白日夢裡。他把兩片金屬片塞在折疊槽中,將刀身固定起來,再用編織粗草席的線繩一道道地將小刀綁在右手的手掌之中。在試驗了尚能活動的手指是否能夠握緊刀身後,也就是「決鬥」那天早晨,他把從手腕到指尖都纏滿布手巾的胳膊垂吊在脖子上去學校了。

  中午休息時分,他被叫到棒球部用具室,與「決鬥」對手分別站在厚木板舊桌子兩邊。當阿飛頭子說到讓他們將各自拿著小刀的右手放在前面並發誓進行光明正大的「決鬥」時,對方看准古義人把手掌放在桌面上發呆的時機,用小刀對準那裡猛地紮了下去。

  阿飛頭子從木椅上騰飛似的彈跳起來,並借勢將握緊的拳頭猛擊在手下的太陽穴上。隨後,他拔下刺穿古義人中指後仍在木板上顫悠的小刀並扔了回去,宣告「決鬥」正式開始。對方在古義人的胸口和面部晃動著小刀,而古義人那血流不止的手指卻無法有力地握住刀具。在憤怒的驅策下,不顧一切地展開反擊的古義人感到了被綁在手掌中的小刀的刀刃刺中顎骨時帶來的衝擊,那種感覺非常不好的衝擊。對方哇哇大哭著逃向體育館旁的飲水處……

  羅茲聽著這一切,面孔上的陰影越發明顯,竟至如此陌生,露出顯而易見的厭惡神情。

  「古義人身體內部的暴力性因素讓我感到害怕。我認為,正是這個原因,你才不曾逾越作家和研究者的界限。」羅茲說道。

  發生在鄉土菜館的鬥毆事件——最終,古義人被複數對手踢出了店外——除了造成打撲傷之外,被阿紗再次帶往醫院的古義人雖然無法從連續性鬱悶心情中擺脫出來,卻發現了一個聊以解悶的新事實。這也與在前一次事故中受傷的耳朵有關。

  上次,古義人一頭跌進斜坡上的山白竹叢中,左耳受了嚴重外傷,後來雖然縫合得很好,卻由於傷口比較複雜而沒能很快痊癒。在那過程中,儘管護士比醫生更為負責地告誡過,但每晚睡前必喝啤酒的古義人卻因為醉酒而不能自製,導致熟睡後一再抓撓耳朵,致使傷口化了膿,曾因此而切開傷口重新縫合。「耳朵的外形也可能會發生變化吧。」醫生說道。

  羅茲顯出畏懼的神色說:「這麼一來,不就與另一隻耳朵不對稱了嗎?那些通過照片熟悉古義人面部的外國讀者,會因此而感到不妥當的。」她的話音剛落,醫生便反駁道:

  「如果這些讀者一直都是通過照片接觸長江先生的話,那麼今後也不會直接見到他吧。」

  「可是,他們會看到新拍攝的照片。」

  「如果那樣的話,以後拍照時不妨有意識地只拍右邊的側臉。或者,由於這是一個在短時期內竟負了兩次重傷的人物,因此,也不是不可能再次摔落到山白竹叢中去。那時,假如能將右側對準下邊摔下去的話,兩隻耳朵就能夠對稱一致了。」

  被如此議論著的古義人因這次鬥毆事件而上醫院之前,一直沒去醫院特地拆掉被縫合好的耳朵上的縫線。早晨,他洗臉時感到一種不適,覺得假如拆去縫線,耳朵就會恢復原先的狀態。除了眼下再次出現的裂傷外,古義人還請醫生做了大致的治療,順便拆去耳朵上的縫線。當他回到家裡後,阿紗隨即頻頻打量他的面部,並對羅茲評論起新耳朵的形狀來。

  「古義人的耳朵很大,從頭部呈直角形向外挺了出來。現在還有一隻耳朵保持著原先的形狀。哥哥曾因這耳朵的形狀而被國語老師毆打過。起因是『古義人君那樣的耳朵該怎麼稱呼呢?』這一提問吧?」

  「『像你這樣的耳朵叫做過耳不留的籠耳,』班上的老師說,『這是因為耳朵的形狀並不漂亮而得名的。』於是,我頂嘴說:『雖說把我耳朵看成籠子的形狀是你的自由,但是籠耳這個說法卻帶有不好的意思,就像水會從籠子裡流走一樣,聽到的話也會被我忘掉,這不就是因為籠耳的緣故嗎……」

  「之所以預先考慮到這個問題,不還是因為在意耳朵的形狀嗎?母親曾經說過:』我可是做下了對不住古義人的事呀!『在你和千就要結婚時,母親還在笑說,居然有人願意嫁給長著這種耳朵的人。」

  「那並不意味著千就不討厭我的耳朵呀。因為吾良實在是一個美少年,她就認為其他男人的容貌也就無所謂了。」

  由於古義人的情緒不太好,因此羅茲不便再作評論,而是轉換了話題:

  「在上篇的開首部分,堂吉訶德與隨車伴送的比斯蓋人侍從進行決鬥,有一隻耳朵被削去了半邊。就像阿紗所說的那樣,古義人的新耳朵有一種精悍的感覺。在現階段,矯正僅在一隻耳朵上進行……」

  「我倒想就這麼一隻耳朵下去。」古義人說道。

  看樣子,羅茲還有一個極想說出來的問題。

  「每當閱讀《堂吉訶德》時,我感受最深的,就是那位鄉紳年過五十還保持著那麼強壯的體魄。看到背後那粒長著體毛的黑痣後,桑丘說這是勇士的標記。不過,堂吉訶德實際上不也確實經常與人打鬥嗎?!儘管不時被對手打翻在地,但是,他至少曾兩次把全副武裝的對手徹底制服。

  「而且,不論遭受多大挫折,他都能在很短期間內恢復過來。雖說這個人以瘦長身量的畫像而廣為人知,可就其根本來說,卻是一個健康和堅強的人。

  「古義人也是,一回到森林裡就負了兩次嚴重的外傷,卻又很好地恢復過來,雖說受傷後改變了形狀的耳朵恢復不了原先的模樣……堂吉訶德也曾在三次冒險之旅中受傷,恢復不到原先狀態的身體部分……有被削去的半邊耳朵,還有幾根肋骨。我認為,當他躺臥在臨終病床上撫摩那些傷痕時,感覺並不會很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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