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寂然無聲的音樂堂的外側,門扉被砰地打開,傳來複數腳步聲跑動著離去的響動。古義人想要親眼看看這些人,便將腦袋靠上一個窗口,從音樂堂裡俯視著通往大操場的路徑。羅茲一邊流淌著眼淚一邊用英語向古義人大聲喊叫著,在讓轉過頭來的古義人注意到被自己緊緊抱住頭部的阿亮之後,她雖然壓低了聲音,卻仍然用英語翻來覆去地說著:

  「……這是一群多麼邪惡的孩子呀!比起折磨堂吉訶德的那些麻煩的孩子們,他們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嗎?!阿亮該是多麼驚恐、痛苦呀?!與其說這是小孩子的惡作劇,毋寧說是邪惡的暴力!我們無償的行為,換來的卻是怎樣的報復呀?!」

  羅茲一對紅白相間的粗壯膝頭跪在地板上,她直起厚實的上半身繼續述說。這時,古義人看到阿亮為獲得自由而在羅茲的臂膀中掙扎。

  「沒問題吧?阿亮,你受苦了!」古義人對阿亮說著,同時由於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引發出的巨大遺恨和憤怒,使他很有可能像羅茲那樣流下眼淚。

  不過,從粗壯的手臂中解脫出來的阿亮,卻沉穩地從兩耳中取出了什麼東西,他的鎮靜使得羅茲也閉合上嘴巴,目瞪口呆地俯視著他的動作。阿亮伸出併攏了的漂亮手指,只見上面放著淡粉色的橡膠軟泥團。

  「我有耳塞呀,所以沒問題!剛才是勃拉姆斯①的《弦樂六重奏曲》第一樂章呀。」阿亮說道。

  ①勃拉姆斯(JohannesBrahms,1833-1837),德國作曲家——譯注。

  接到羅茲用手機打來的求助電話後,阿紗隨即趕了過來,將古義人他們解救出來。聽說,鑰匙被扔放在了入口前面。看著疲勞困頓的羅茲和動作遲緩、顯出鬱鬱老態的古義人,阿紗認為,讓他們在自己家裡準備晚餐是不現實的,便向他們推薦了一家鄉土菜館。雖說這家菜館剛剛開業不久,但町上的工作人員甚或真木町的美食家都給予了好評。

  關於今天發生的事情,包括古義人故意燒掉保險絲的事故,阿紗已經把與學校方面交涉善後的工作交給了原任中學校長。在羅茲和古義人利用下午剩餘時間睡午覺以恢復體力的那段時間裡,阿紗向菜館預約好了晚餐。羅茲起床後淋浴時,就已經超過了用晚餐的時間,可古義人他們還是一如阿紗所推薦的那樣,動身前往真木本町。

  早在下午預約之際,阿紗就讓對方用傳真發來了去菜館的路線草圖。可是,古義人最初習慣于任由開車人領路,從不曾認真看過前往這家名叫「奧克福」——這是因明治維新前不久爆發的農民暴動中的一個人而得名——的菜館的路途。古義人原本以為這是一家位於「街道」街上、為迎合觀光客人而建造的菜館。一如地名所表示的那樣,那裡有著保存良好的成排倉房,是昔日因生產木蠟而顯赫一時的豪商們所建造。然而,經過建於真木川和其他河流交匯處的立交橋後,就要駛向位於高崗之上的「街道」之際,在羅茲的催促下查看了地圖的古義人卻發現,菜館還在下了坡道後往西很遠的地方,位於蝟集著旅館和小酒館的一個古舊地段上。

  一行人從另一家的停車場沿著一條舊時狹路找到了鄉土菜館「奧克福」。這家菜館無論是日本風格的鋪面還是店內的裝修,都讓情緒一直低落的羅茲興奮不已。古義人也挑選好了能夠引發親近感的熟識菜肴,開始就著最先送來的下酒小菜淺酌起日本清酒來。羅茲和阿亮則不斷將送上來的菜肴一掃而光。直至此時,這還只是一個小小家庭平靜的聚餐,一切都很順利。也是因為晚來的緣故,在放置著桌椅的裸地客間裡,除了在鋪地通道一側佔據了席位的古義人他們外,並不見其他客人,這也算是可以徹底放鬆的一個原因吧。不過,在被屏風遮住的裡面那間鋪著草席的和式房間裡,還有一桌正在喝酒的客人,其中一人在去裸地房間上廁所返回時發現了古義人。對於這個年輕人的點頭致意,古義人並未理睬。於是,這傢伙回到和式房間後隨即又徑直返了回來。

  這傢伙已經酩酊大醉了,不過他那醉酒後的昂揚情緒,似乎正向他那憂鬱和小家子氣的本性轉移。正在如此觀察之時,這傢伙說話的語調出現了明顯變化,古義人也開始從身體內部感覺到了醉意。無人理睬的青年男子站在餐桌旁,一副打定了主意的模樣,開口說道:「咱也是看在你老先生畢竟是町上出去的著名作家,這才過來打招呼的。不理睬咱點頭打招呼倒也罷了,可咱像這樣對你說話,卻還是不理不睬的,這是為什麼?」還說「自己的門第也許不像你老先生家那麼顯赫,可在真木町卻從來沒有受過如此輕慢」。於是,羅茲向對方道歉,表示「古義人經歷了身心非常疲乏的變故」。

  儘管羅茲用日語和他說話,這傢伙卻用英語回答,並在主動與羅茲握手後回到了自己的坐席。從這時起,包括這傢伙在內的那桌客人便隔著屏風對古義人和羅茲七嘴八舌地指桑駡槐。

  「在我來說,日本人的這種態度也是我所無法理解的。」羅茲說,「他們時而放聲大笑,時而特地站起身來毫無顧忌地看著這邊,這大概是為了補償剛才因為古義人不予理睬而造成的沒面子吧?」

  羅茲還對沉默不語的古義人這樣說道:

  「古義人,阿亮已經感覺到你的態度非同尋常。用日本的年輕人所使用的日語來說,就是『從剛才起,就凝重了』,就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你經歷了很大的變故,不過今天的古義人是否過於怪異了?就餐時,通常你的情緒都不錯,可到目前為止你還沒對阿亮說上一句話吧?也沒有對我介紹鄉土菜肴。如果你過於疲憊的話,我們就回十鋪席去吧。」

  就在古義人從桌邊站起身來正要去付款台時,一個五十來歲、已明顯露出醉態的大塊頭男人穿上鞋子走了過來,用寬厚的肩頭擋住了古義人的去路,他招呼道:

  「町上的年輕人失禮了,對不住了。」

  被擋住去路的古義人背對著阿亮和羅茲,低頭打量對方西服衣領上的議員徽章。就在那傢伙正要接著往下說的當兒,古義人抬起頭來粗著嗓門說道:

  「老大,求你放過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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