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是那樣的吧,誰(tare)也不知道呀,阿亮!」

  春末以來一直不曾見面——在那期間,每天只是通過電話交談,毋寧說,阿亮的會話倒是更見長進了——的這兩人所感受到的拘謹似乎正在消融。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索性利用更顯得親近和輕鬆的禮品開始玩起了遊戲,從卡通畫冊《貴族小子阿丸》中挑選出與內容吻合的角色,然後將那些人物和小動物貼片粘貼在畫冊上。阿亮沉默不語,全神貫注,麻兒則靈活運用著與極為專注並不矛盾的機敏聲調,適時地啟示著阿亮。她模仿勞動小精靈螢火蟲那僕人的口吻,促使視力不好的哥哥引起注意:

  「小鬼們和胖臉小口的醜公主們是藏在岩石的陰影中嗎?」

  古義人正閱讀納博科夫的《堂吉訶德講義》,那好像是羅茲上前夫課程時的教科書,後來,她將這本書作為禮品送給了古義人。大大的鉛字被印刷在質量上乘的紙頁上。面對極為凝練的詞匯和文章結構,古義人的英語能力使得他在查閱辭書的同時,還必須認真進行思考。半躺在特製的床鋪上,將書擱放在腹部周圍有利於長時間閱讀。

  麻兒像是在身邊工作已久的秘書一樣,看准了古義人從書中移開眼睛,一面查閱辭書一面在卡片上做記錄時,不失時機地傳遞上母親的信息:

  「聽說,源太君(吾良那位正在柏林自由大學讀著博士課程的年少女友所產嬰兒的名字。孩子與吾良沒有血緣關係,他的德語名字為Günter,標上諧音的日語漢字則是源太。)生長得非常順利。實際照顧起來才發現,即便多照看幾個,也沒有根本性差異。因此,媽媽又把阿浦的朋友生養的兩個嬰兒接了過去。在柏林,獨自撫養嬰兒同時還上著學的女性,可不在少數呀。」

  這時,湧起的尿意使得古義人感到為難。住院期間,白日裡是護士,夜晚則由陪床的真木彥幫助遞拿便器。回到十鋪席宅地的家裡後,雖說一直是羅茲在照料,可眼下卻難以吩咐麻兒,讓她「去叫那個美國女子把溲瓶拿來」。

  然而,正當古義人因顧慮重重而周章狼狽之時,麻兒卻在他身邊突然站起:

  「我去把溲瓶拿來,已經清洗過了。」說完,如同小馬一般快步離開,不見了身影。

  以前,當麻兒還在公立小學讀四五年級時,儘管遭受了與古義人年齡相仿的男教師的惡意對待,並因此而畏首畏尾,可她仍然不失為一個性格開朗的女孩兒,在北輕井澤的山中小屋生活時,還引領著尚有運動能力的阿亮在周圍到處跑動。

  不一會兒,麻兒一面勤快地料理著溲瓶的事,一面說道:

  「阿紗姑媽對我說了:讓那個和爸爸沒有肉體關係的女朋友這樣照顧爸爸可不合適。這麼說來,雖說你與爸爸也沒有肉體關係,卻有血緣關係呀,所以這是麻兒的工作……」

  照這情景看來,古義人意識到在這以後的幾天裡要忍耐生理上的尷尬,而且他還察覺到,對於女兒,要向遠在柏林的母親報告父親在森林中生活情況的女兒,阿紗已經通報了必要的信息。

  另一方面,羅茲毫不猶豫地向麻兒表示出好意,每天都準備好特別晚餐,同時也款待了阿紗。於是,每當黃昏之際,古義人都能聽到從開始熱鬧起來的餐廳兼起居室那裡傳來的羅茲與阿紗她們說話的聲音,自己則獨自在總領事安裝在床鋪上的那個兼作餐桌的裝置上進餐。有時,由於憐憫孤獨的古義人,羅茲也會來到床鋪旁同他說上一陣話。當然,談話的主題通常圍繞著阿亮和麻兒展開,而且,羅茲全然不在意這裡的談論會傳到餐廳那邊。

  「當阿亮他們兄妹倆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房間裡時,阿亮就如同桑丘結束海島總督的工作,回來後再度看到自己那頭灰色毛驢時一樣。而麻兒呢,就連那雙陷入沉思的眼睛也同多雷的插圖一模一樣……」

  「把阿亮比作喜極而泣的桑丘,倒也很好。不過,把未婚的女兒比作驢子,這卻是為什麼?」

  「古義人,我認為那幅畫作是多雷的傑作。對於因麻兒的到來而顯得幸福的阿亮和古義人,我感到嫉妒。我為自己預想那種不太愉快的事而感到羞愧。

  「看上去,麻兒顯得非常質樸。在這個國家或者韓國,有些喜歡打扮的少女甚至身著迪奧爾或香奈兒等女式高檔成服,可麻兒無論在哪裡都只穿樸素的圓領套裝……不過呀,那倒顯得非常純淨。

  「我呀,雖然沒有直接見過千,不過,由於她是吾良的妹妹……我認為,在麻兒身上,也有她從母親那裡承繼來的感覺。這樣的麻兒,果真沒有男朋友嗎?我在想,假如是因為阿亮的存在,使得她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排除了男朋友的話,就不好了。」

  古義人吃的是用美國口味的香料烹飪的小羊肉,那羊肉據說是特地請阿動前往松山的三越商場買來的。色拉做得也很講究,在這天的菜肴中,甚至還配有紐約風格的百吉麵包圈。羅茲已經不再抱有希望,意識到不可能從沉默無語地用餐的古義人那裡引出有價值的意見來,反倒興沖沖地往餐廳去了。在她離開後,古義人想起了千臨去柏林前留下的囑咐:

  「只要麻兒還在,我就不擔心你和阿亮。不過,你可不要忘記,我們所要依仗的這個麻兒呀,經常處於心理不穩定狀態。為了不讓你擔心,以前我沒有對你過多地說起這件事,可是……

  「這孩子呀,就像她在中學畢業的作文裡寫的那樣,是一個『普通人』。我在想,那些自認為『普通人』的年輕人當心理上感到痛苦時,那就是真的很痛苦了。大家都在責問我:真要撇下阿亮而去柏林嗎?而且還是為了照顧別人生產的嬰兒而去幹活?不過,只要麻兒還在,我對你和阿亮就放心了。我所擔心的是麻兒本人。因為你和阿亮嘛,無論從好的或是相反的意義上來說,都不是『普通人』……」

  古義人回家幾天以後,似乎能夠拄著丁字拐杖前往廁所了。這時,他發現此前用來隔開餐廳與起居室的高背沙發,被放置在面朝山谷的玻璃窗近前,並留出一個儘管狹小、卻是獨立的空間。擺放在那裡的一張低矮小桌上排列著電話機、傳真機和文件夾,被安排為處理事務的場所。住在這裡期間,為了給羅茲騰出時間,麻兒基本上都坐在這裡。當妹妹在山谷中的家裡住下後,儘管也確實存在羅茲此前所看到的情景,但阿亮還是回復到平靜的生活之中,或在自己房間裡收聽FM廣播,或集中精力學習樂理知識。

  這也得益于麻兒帶來的簡明樂理的說明以及畫有輪廓清晰的樂譜圖版的《袖珍樂典》。阿亮在重新理解早已聽熟了的各種曲調的相互關係。在早餐的餐桌上,阿亮顯示著那本書,以表示感謝妹妹為自己買來了這本非常必要的——也是非常便利的——書。他一面吃飯一面收聽FM廣播,甚至還圍繞收聽到的曲子,以那本《袖珍樂典》中的某一段樂譜為依據,來說明曲子中C大調與d小調、或與e小調之間的關係。

  「是呀,從這裡開始就要轉為f小調了。不過,那可是下屬調的同名調!」

  就這樣,即便在十鋪席宅地那與東京生活相同的家裡,阿亮和麻兒的生活也呈現出羅茲所感歎的「理想的不即不離」形態。千曾將這種形態稱之為妹妹遙控①。

  ①妹妹遙控,在日語中,「妹妹」的發音為imooto,與表示「遙控」的英語remotecontrol裡的remote發音相近。讀者不妨將此視為帶有幽默意味的文字遊戲——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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