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古義人與之闊別已久的、附有倉房的老宅顯然已經荒廢了。將車子停靠在町道的路旁,沿著放上水的水田間那條細細的小徑走去,只見從森林傾斜而下的斜坡下那塊地皮上,人工修建的水渠早已乾涸,建築物的門洞也已經坍塌,而且,那上面還堆積著小山般的家具和破舊草墊,堵塞住了前行的通道。阿紗和古義人踏上了西側僅存的還算堅固的石階。從門洞延伸開去的鋪石路環繞著主建築,連接著停車處那一段路上拉著的禁止通行的粗繩。

  阿紗打開另一棟屋子正門上的小門門鎖,用原任中學校長昨夜為各種目的而使用的手電筒照亮了空曠的空間。通往帶有倉房的主建築的通道上滿是蟑螂屎、蜘蛛網和塵土,肮髒得無法脫下鞋子行走。雖然感到一種被責怪的感覺,古義人還是穿著鞋便往義兄的書庫走去。

  剛一邁進書庫,古義人便積極行動起來,將面向院子的窗子撬開四分之一,設法使外面的光線照射到書架上來。室內並不像當初擔心的那樣潮濕,毋寧說,行走間更要注意不要揚起略顯黑色的浮塵。

  「如此看來,義兄的藏書比我少年時代認定的數量要少。」大致看完書架後,古義人說道,「還有其他藏書嗎?」

  「全都在這裡了。曾經請主管真木高中圖書館的老師來過,看看是否有圖書館可以利用的圖書。但是,說是這都是些過於特殊的圖書,而且大部分都是外國書籍,因而給拒絕了。」

  「所謂特殊,是說這些圖書都經過精選。同但丁有關的圖書自不必說,其他圖書也被義兄依據他的標準進行了處理,也就是把那些不會再度閱讀的圖書全都扔掉。即便現在只是草草一看,也有相當的數量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就不能與那些和你有交情的舊書店商量商量,介紹一下藏書的大致內容,請他們收下這些圖書?如果他們有這個意向,我可以承擔郵寄費用,把圖書送到他們店裡去。你送書來的那些紙箱足夠了吧?……我呀,只是希望長年照看的這些圖書或多或少能夠被人們再度使用。」

  關上面向院子的窗戶後,古義人再次讓阿紗用手電筒向書架上照去,取出一本從希臘原典中譯出的作品集。古義人在車子裡一頁頁地翻閱,終於發現了自己想要找的那部分,興奮地這樣說道:「關於悲痛啊,西塞羅①認為,雖說這只不過是人們的主觀印象(對於斯多葛學派②來說尤其如此),但是人們,特別是女人們,會用各種理應忌諱的方法來表現這種悲痛。或用灰土抹在臉上,或抓撓自己的面頰……當家人死去,親人們陷於悲痛之中時,孩子們還興高采烈地或四處活動或喋喋不休,即便過分,也要用鞭撻使他們痛哭流涕。不過,我向義兄借來這本書閱讀時,關於悲痛這個詞匯,確實覺得受到了教益。看這裡,還有我當年劃下的紅線呢。」

  ①西塞羅(MarcusTulliusCicero,前106-前43),古羅馬政治家、演說家和哲學家——譯注。

  ②斯多葛學派,公元前4世紀創立于雅典的哲學流派,提倡禁欲主義——譯注。

  「對那些即便親人死去也無所謂、也快快活活的孩子要進行鞭撻嗎……是由父親抽打,還是母親?」

  「書上寫的是』特別是女人們『,所以……」

  阿紗陷入沉思之中,神態裡有一種特別的東西。古義人擺好架勢,準備迎接妹妹就要向自己說出的、此刻正在心裡醞釀著的問題。實際上,阿紗這時已經開始說了起來:

  「古義人,你要在這山谷裡生活一段時間,所以,我在想,請你向侄兒夫婦表示一下禮節,他們一直為我們守護著河邊的屋子。但也不能因此而過於物質性。去了城裡的那些人呀,有時不考慮具體情況,只會用鈔票來處理問題,所以請你注意這一點。這種現象比古義人自己感覺到的要嚴重得多。

  「因此,我要借著西塞羅這個話題說下去。古義人說了有關那些對親人去世也無動於衷的孩子,只要你略微提及侄兒家那件事,而且,在今後的交往之中,無論語言也好,態度也罷,只要你表露出這種看法,我就站到他們那一邊去。祖母去世時,看到你在槭樹下孩子氣地哭泣,我感到一陣厭惡。侄兒家的媳婦似乎因此而感到不安,說是要把古義人請回里間來,便隨後追了出去。」

  事情發生時,葬禮的準備工作已經告一段落,親戚們沉默寡言地坐在安置於里間的遺體前。如同被熨平了一般的單薄遺體躺在薄薄的褥子上,侄兒家的幼女走到遺體的枕邊,用自己的小手不停轉動依然裹著頭巾的腦袋。

  明明應該是肅穆的氛圍,卻發出了笑聲。在這笑聲中,古義人猛然站起身來,穿過里間旁的母親寢室,又跑向現今已被堤壩的混凝土壩牆擋住、曾是母親早年間開墾出來的旱田,在那裡的槭樹下流淌淚水。

  「我覺得,當時肯定有人會這麼想:僅僅因為小小的孩子粗魯地摸了一下祖母,古義人就變了臉色起身離去,但是……如果你真的那麼珍惜母親的話,為什麼沒把她接到東京去?!那麼一來,不是可以少給那些忙亂的年輕人添加麻煩嗎?!」

  古義人不想進行任何反駁。其實,關於他本人一直掛念著的這件事,他有時甚至假託《堂吉訶德》而辯解似的與羅茲進行爭論……

  他說,在桑丘·潘沙就要前往海島就任總督之際,堂吉訶德對他懇切地忠告過後,作品中還有這樣一段描述:』當你步入平和而練達的老境,迎接死亡來臨之時,你的曾孫們可愛而柔和的小手會閉合上你的眼睛。『母親去世時侄兒家小女孩的行為使我想起了這一段描述……

  當然,以阿紗的性格而言,無論古義人如何無精打采,她一旦開始述說,不把該說的話全部說完是不會罷休的。

  「你呀,假如說出』對那些即便親人死去也無所謂、也快快活活的孩子要進行鞭撻,使他們痛哭流涕『之類的話來,我就站到侄兒家媳婦那邊去對抗你。」

  而且,被如此直截了當地說了一番,古義人也只能在內心裡嘟嘟囔囔地發牢騷。

  不過,下一個就要死去的親人,說來說去,該不是輪到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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