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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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紗告訴我,你把它寫成了很長的小說中的一部分,我也讀了!我在想,還是孩子那會兒,你倒是更認真地在考慮』童子『的問題……不是這樣的,什麼時候你或許會回到山裡來,開始著手』童子『的問題。……不過,這也許只是我自己認的死理罷了。」 母親凝視著古義人的雙眼中,眼瞼內滿是陰翳,而且,像是就要燃燒起來一般。 母親顯出近似憤怒的失望。古義人面紅耳赤,如同上大學期間返鄉省親時那樣,任由母親觀察自己。在這期間,母親的心情開始轉變,一種有別於憤怒的其他情感滲進了她的體內。 「聽說吾良君自殺了。你們誰都沒告訴我,我也就一直都不知道。還是去看病的時候,在紅十字醫院的候診室裡,讀了那本把一年前的舊事翻出來重提的週刊雜誌。原本我可能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死去,現在,瞭解了這一切之後,我將走向死亡。 「……吾良君去世了,無論你是否真的想要徹底解脫……都不會有朋友勸你不要感傷了。真是難為千君了。」 母親重新閉上嘴,猶如握緊的拳頭般大小的面龐已經褪去紅潮,而佈滿灰黑色的眼中卻流下了淚水。 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阿紗尚未結婚時每逢冬天便會穿上方口和服罩衣,用紗巾纏裹在喉嚨處。當時,圍繞那篇剛剛發表不久的長篇小說《橄欖球賽一八六〇》所作的訪問報道,她推搡著詢問回鄉省親的古義人。 古義人敘述了那時的危險狀況,說是這部長篇小說由兩個主題所構成,那是百年以前發生在四國伊予的那場暴動,以及自己也投身於其中的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鬥爭。在苦苦思索如何將這兩場鬥爭結合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裡,古義人不知道該推緊挨著的兩扇門中的這一扇抑或另一扇,甚至懷疑現在正說著話的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在持續了許久的抑鬱中,一天下午,他去了江之島。因為還不到季節,海濱沙灘上空空蕩蕩,他便獨自坐下,酌起袖珍酒瓶裡的威士忌。古義人平日裡可以輕鬆地連續遊上兩三個小時的自由泳,這時他認為,只要就這樣遊往遠處的海面,纏繞在身的煩惱就會煙消雲散,便帶來了泳褲和潛水鏡。於是,古義人在沙灘上換好泳裝,徑直走向大海,踏入海水之中。就在從膝頭到大腿都開始浸入冰涼的海水時,一陣耳語般的話語從頭部後方傳來: 「像這樣感傷可不行!」 古義人折回岸邊,慶倖泳褲尚未濡濕,就在外面套上長褲並穿好襯衫,來到回去需要乘坐的江之島電氣鐵路的車站前,買了一條活著的小章魚。章魚與海水一同被裝入塑料袋,古義人將袋子放在膝頭坐了下來,但在換乘小田急線後不久,如同燒黑了的鐵絲般的章魚觸鬚前端,便從塑料袋口的扣結處探了出來。古義人提起觸鬚試著掐了一下,卻絲毫不見畏縮的模樣。在這期間,章魚早已敏捷地露出整個身子,剛剛滑溜到膝頭處,隨即便跳了下去,爬走在電氣列車的木地板上。像是面對司空見慣的變故一般,被周圍乘客注視著的古義人緩緩站起身子,將塑料袋扣了上去,章魚隨即在袋中殘留的海水裡平靜下來。 「真是手法嫺熟啊。」售票員向這邊招呼。 「是帶在身邊散步去的嗎?」一位女性也詢問道。 「它在海邊好像心情要好一些,因此,只要有空閒,就帶它去運動運動。」 到家以後,古義人在印有迪斯尼標誌的乙烯大泳盆裡注入水,並將章魚放了進去,只見來回遊弋著的章魚令人目不暇接地變幻著色調。偶爾到附近攝影棚來調配戲裝的吾良結束工作後順便來到這裡,古義人對他說了章魚表皮的色素後,又說了自己在江之島想要游向遠處海面的事。於是,天真而率直地大笑著的吾良,隨即透出一股冷峻和極為認真的神態…… 對阿紗如此這番地進行說明時,母親原本在能夠聽到里間說話的廚房裡準備晚餐,這時在西式圍裙上擦著雙手走了進來。那種西式圍裙和遮住耳朵的頭巾一樣,與山谷裡的傳統樣式全然不同。母親站在那裡開始了對古義人的說教。 「假如是一些不改口就不方便說的話,那就乾脆從一開始就打消這個念頭!就算你那時想要下海,不是連你自己也不明白是否真的想要徹底解脫嗎?對於從你頭部後方傳來的話語,聽了後沉默不語的吾良呀,回去之前通過千君表示了自己的關懷…… 「在千君打來的電話裡,我可聽說了!知道千君要嫁過來時,儘管我在擔心,不知道你是否會認認真真地活下去,卻什麼也沒說。……說起來真是對不住,即便你們結婚而且生下了阿亮,我還在想,你會不會突然又興起那個念頭。」 同古義人聊過此事後不久,母親接受了一位女研究者長時間的採訪。那位女研究者說是為了給松山一所大學的學報撰寫文章而來採訪的。此前,母親曾在古義人獲獎時上過電視,認為古義人「大概不會再回村子裡生活了吧」,節目主持人應聲道:「這對大媽您就不合適了。」母親只對那人說了句「是對他吧?!」便沉默不語。與研究者之間的對答,被中途回家的阿紗做了錄音並存留下來。學報儘管多處引用了採訪內容,卻既沒有給古義人也不曾給母親送來。 阿紗又是怎麼產生錄音念頭的呢?那是因為有人告訴她,研究者走訪了街上一些與母親素無交往——其中甚至有人與長江家長期對立——的人家,以確認古義人的家族譜系戶籍上的問題。 事實上,提問的前半部充斥著對一些謠傳的查考,說是惟一的繼承人祖母曾建起戲園子,並與在那裡演出的藝人私奔,在一山之隔的地方成家立戶。阿紗向研究者提出異議後,表示古義人基於本地的地形、歷史以及民間傳說而創作的小說究竟是否忠實於真實事件,尚有待於進一步查證。對於聽了錄音的古義人而言,毋寧說,看穿對方意圖的母親所作的回答更為有趣。面對母親長久以來反復思考的針對自己的批評,古義人也必須正面對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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