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七七


  麻生野好似暴風雨中乘風破浪的舵手,忽左忽右地擺動她的肩膀,終於把車子駛上了公路,一下子加速了。然後,一邊勇敢地駕車,一邊扭過頭來,露出勝利的笑臉叫道:

  「因為今天一大早來施工的人們說要把我們的車從柵欄中弄出來,我就耍弄了一點小策略!我說,女演員在車裡休息一下就要拍在瓦礫上裸體奔跑的場面!於是,工棚的洗手間允許我們使用了,他們說報紙也可以帶進來了,對我們非常親切啦。他們為了讓女演員快些醒來才把施工的噪聲加大了呢!

  「從推土機上跳下兩個戴安全帽的傢伙,還帶著照像機哪!」志願調解人也順著未來電影家的話說道。

  然而,儘管那位女學生常常協助麻生野,卻絕對不肯迎合,總之,她是個總有點原則性的姑娘。

  「雖然你在柵欄中繼續停車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不要說什麼拍攝裸體女演員奔跑就好了。不但嘲弄工地上的工人是小資產階級作風,而且提出女性的裸體本身就是向大男子主義諂媚呀。」

  「算啦,事情已經過去啦……,那麼,你們大家看報吧,當真登了稀奇古怪的報道呢!」

  立刻響應的是山女魚軍團的那兩個人,女學生毫不猶豫地從通道上走過來,把報紙遞給森。而且,好像她倆之間立刻產生了默契,這報紙應該讓森首先看。

  低頭看報的森的臉上,已經不僅是沒刮鬍子,而是定了型的絡腮鬍子,十足地表現了壯年人的性格,令人覺得那面孔不是轉瞬之間的轉換所形成的了。如果按照艾裡克森①的說法,那就是經歷了許許多多的「親身經歷的危機」之後,才開始不偏不倚地掌握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塵世之上,終於想要完成自己肩負的使命的既穩重而又蒼涼的一副面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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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Erik Homburger Erikson(一九〇二—?)美國精神分析學家,思想家。

  過了一會兒,那個森抬起頭來,直視他看得有點畏怯,可是,森的目光似乎在鼓勵我。但是我非常熟悉的目光,稍微帶一點憂傷的帶茶褐色虹彩裡的瞳孔裡湧出歡快的情緒來。雖然好像發生了某種嚴重的事,但是,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危機,其中的有趣之處不是也足可享樂麼?那就是這樣的眼神。在轉換之前,正是具有這種眼神的森,曾經掉進熱水浴桶、被大狗咬過、也從樹枝上墜落過。我看著他的目光立刻對自己說:森想從那樣寧靜的、預感到了悲哀的內心深處撈出歡樂的希望,然後向它挑戰,這一次我也要和他一同冒這個風險了!我從森手裡接過報紙,把那篇報道讀給大家聽。

  「老闆住進醫院啦。到那裡來的有他的地方性的根據地的農民、林業工人以及其他,一共五十來人呢。當然是來探視老闆的病情的了。聽說那些人都裝扮成丑角,坐在醫院門前。寫下這一幕的記者確實很有諷刺性,他嘲笑那些人既有紮根於民間傳說的裝扮、也有二流子戲劇的戲裝和假髮,甚至還有卓別林和高瀨實乘,而且這喜劇演員都是兩人扮一對的。不料,這一群丑角現在正在轉化為難民集團了。雖然醫院方面想排除他們,老闆卻藉口那是當地的「吉祥」而讓他們繼續坐下去。「單從小照片上看,那就是相當混亂的『吉祥』啦。哈哈!」我笑道。但是,剛才在森的眼神是明白表示的行動的號召,卻在我心中越來越清晰了。

  2

  且說,那女學生把報紙傳了一圈兒之後,重新仔細看著報道上的照片,歎息道:

  「為什麼日本農民的覺悟如此低下,而且表現得如此粗野啊?不但愁眉苦臉,而且一副窮相,還在那裡吵吵鬧鬧,太糟糕啦!實在距離革命農民的形象太遠了!」

  「嗯?!」除了她以外,誰也無言可答了。

  「啊?不是嘛!弄這種無聊的打扮、打算幹什麼,在那種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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