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七〇


  既然遭她如此痛斥,女學生也就毅然站起來,逕直來到森的身旁坐下了。當她走過在車子的搖晃中穩坐的我的身邊時,她那被緊身褲裹著的豐滿的大腿和熏人的體臭使我突然打了個冷戰……那當然不是性感的臭味兒,而是和我被俘期間一直聞到的臭味兒一樣的臭味兒。

  「那麼,你是怎樣得知『義士』被殺的呀?難道那個黨派裡的人一邊逮捕我們,一邊會見紀念屠殺的記者麼?」

  「我們沒幹那樣的事!」「山女魚軍團」的「幹員型」的那位扯大嗓門兒在背後答道。他和我以及「志願調解人」不同,他的筋骨、肌肉都沒有受苦,多大的聲音也能發出來。

  「那是事故,是非常不幸的事故,不能把它當做戰果啊。而且,這場事故是發生在黨派的學生組織的級別上,是一定要被追究責任的。因為那是由於戰術上的失敗所引起的,所以,當它尚未被追究時,是不可能接見記者的。」

  「你們那邊也肯承認由於自己在運動的戰術上失敗而引起事故麼?當然,就算那些事遭到追究,死者也不能複生了。」

  「啊?」「山女魚軍團」的兩個人既正經而又不得已似的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幹員型」的那個人說出了他們的共同意見。

  「我倒覺得我們總是主動承認戰術上的失敗,而且一直在作自我批評的。特別是當我們的戰鬥集團剛剛成立時,因失誤而造成的事故層出不窮,好幾個成員都倒了下去,所以,對戰術上的失敗所造成的事故的追究不但是必要的而且也是不可少的了……

  「你所說的『我們的集團』,是指山女魚軍團吧?關於山女魚軍團的事,我相信你的話。但是,關於整個學生革命黨派,我可不相信他們會承認自己失敗。」

  我這樣說著,回過頭去看了看他們聽到山女魚軍團這一名詞時是否受到震動。可是,我只看見那位女學生正在一心一意而又充滿愛意地用手指撫弄著陷在座位裡死盯盯朝前看的森的腦袋,我只好又把臉朝著前方。

  「……是啊。當然是指山女魚軍團啦。」「幹員型」的人猶豫了喘一兩口氣兒的工夫,然後斬釘截鐵地說道:

  「從活動初期頻頻出現的事故開始,直至現在的事故為止,我們一直都在追究戰術上失敗的責任……。當然,即使是在大方向和志趣相同的革命黨派內部,要使我們的組織的「風格」完全和學生組織一致,是困難的。……正如今天所經歷的那樣,從現象上看,幾乎是不可能的。」

  「你怎麼能夠如此不關痛癢的說呀?而且是在我們談到被殺的『義士』的時候?!……那種事情不但在想像上,就是在本質上不是也絕對不可能麼?……為什麼那樣誠摯而又聰明的孩子們一個又一個地就變成了法西斯?」麻生野焦躁地說道。於是,我重新理解到她對作用子橫加訓斥的異樣的粗暴是來自她內心的莫大的悲哀了。「……到了夜裡,警察按照我給他的名片上的地址打來電話了。他說『義士』從大學後邊的懸崖上摔下去,又被國營電車軋過,死了兩回,所以讓我來認屍。至此,我的心已經滴血,給上山集訓的孩子們打電話,告訴他們『義士』已被法西斯殺死。可是,他們的直接反應卻是告誡我不要去找警察,尤其是不能單獨去找警察。因為這一事件在黨派的現況分析當中得到評價、在集團的上層拿出見解之前,像我這樣重感情、愛衝動的人去見警察會惹麻煩的。還叮囑我特別要避開新布爾喬亞。正說之間,好像重新考慮我們的方案似的,把喉頭裡的『哎』說成了『R』,……為什麼突然間每一個黨派裡的每一個人都變成法西斯了?這個國家裡的青年們?!……我終於不顧一個個打電話來的勸說,前去辨認『義士』的屍體去了。……我在七零五散了的『義士』的遺體中只能清楚地辨識出兩隻胳膊。兩隻胳膊都在肘關節以上被齊刷刷地截斷了,但是,兩隻手卻牢牢地握在一起,仿佛是舉重成功的選手把緊握的雙手舉過頭頂向歡呼的群眾致謝!當我看見那樣緊握的手指時,我就堅信那一定是『義士』了。這時,我的喉頭也像無休止要發出R似地,卻是哎哎地哼哼著退了出去。前些時候的集會之前,『義士』利用被示威遊行的日程塗黑了的手冊上的空白,計算了一千萬KW核電站一天的熱水排放量呢。我還記得他那時握著小鉛筆頭兒的硬梆梆的手形呢……」

  麻生野一邊哭訴,一邊用力甩動頭部,流下的淚水也就被甩了出來。但是,仍然甩不乾淨,她便把車停在路旁。停下車的未來電影家用語言再現「義士」之死時,支撐不住重新又膨脹起來了的哀傷,終於伏在方向盤上嗚咽了。我們在無計可施之下,只好聽從徹底的務實性格的「幹員型」的建議,架起抽抽嗒嗒哭個不停的她的肩膀,讓她坐在後排座位上,把車子開到恰好從那裡望見了霓虹燈的為卡車司機晝夜營業的食堂去。小麵包車開進了停車場,把她一個人留在車上,我們這些仍然想活下去的就吃飯去了。

  3

  我們這些打扮奇特的人,尤其是我和「志願調解人」以及頭上纏著繃帶的森,簡直是奇形怪狀地走進了食堂。眼下沒有辦法呀。如此奇形怪狀的一行人走進去會不會引起警察的注意,這樣的恐懼已被難耐的饑餓造成的一切都待吃完再議的違反邏輯的聲音壓下去了!

  剛一開門,強烈的聲、光像要把我們推出去似的迎面而來,我們呆然佇立,馬上就被先來的顧客們的目光包圍了。可是,出納的小姐好像早已看慣我們眼前的這種怪態了。

  「你們是從事故現場撤回來的?洗手間裡有急救箱!情況很嚴重吧!?」

  「撤回來的?噢,撤回來的!是很嚴重?!」

  「志願調解人」顯示出靈活掌握情況的才能,痛得緊皺眉頭,用公鴨嗓說道:「夜間交通新聞裡,您看見我們的醜態了麼?對方死了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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