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六九


  2

  我們的小麵包車穿越了沿海工業區,上了東京市外的幹線公路,向不遠的港灣城市駛去。就在隱蔽在長途卡車的行列之後,每當有一輛車子追上來,或是超越過去,我都提心吊膽,想起戴黑盔帽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就縮脖子。「志願調解人」對那車子的性能說了不少老實的恭維話。麻生野自然要反駁他,但是又給大家講解這部車是為了赴非洲拍外景而加強了引擎,普通的轎車是不能與之比高低的。我再次為麻生野身為電影界人士以及處理事物的得當而讚歎了。雖然是老生常談,但是,我經過漫長的一天的殘酷折騰,當然肚皮是餓癟的了,卻沒有食欲,只是一動也不動地任憑車子的震盪來按摩我轉換得疲倦了的肉體和精神。我想森的心情和身體的狀況也是一樣的吧。雖然「志願調解人」也不落人後地精疲力竭了,但是,他仍然不想放鬆半點對麻生野的關注。那兩名「山女魚軍團」的人並排坐在車後尾,因為現在和對立黨派的有名的運動家同乘一車,所以默默地對這邊保持著警惕。

  我仍然沉默著,我注視開車的未來電影家,然後又眺望漆黑的天空,前面的瀝青色的烏雲裂開,望見了聳立在雲隙裡接受了月光的雲塔。不過,那雲隙立刻又閉合了……雖然那雲的裂隙只出現了一刹那,但是我已經感受到了如森所說的,使我們「轉換」的宇宙精神經常在看顧我們了。森是否也看見了?我剛要回頭去看,只顧面向前方的麻生野卻對我搭腔了。

  「你如果沒睡,我希望你聽著,森的父親,……唉,你知道「義士」被殺了吧……為什麼一定要殺死那樣正直、溫順而又勤奮的人啊?那些法西斯強盜!即使他們是革命的,但是,殺死「義士」這件事是絕對不能合法化的。雖然他們能把殺死另外的成百上千的人合法化!」

  「雖然死了人是令人悲傷的事,可是,你怎麼能夠以此就把政治問題簡單化了啊?怎麼能單單把他一個人絕對起來,而把反對黨派稱之為法西斯呀?」

  「討厭,小丫頭!別胡扯!」

  「你這樣大吼大叫,不正是法西斯作風麼?你如果不去掉這臭架子,我可要譴責你,和你鬥爭了!在這車廂裡的,森和我是實踐當中的戰友、「山女魚軍團」是我的黨派的戰鬥隊、「志願調解人」對一切都會中立……所以,你只好看那兩個頭腦古怪的年輕夥伴共同戰鬥啦!」

  「討厭,你這個崽子!又胡扯了!如果你說我們是法西斯的同夥,我就把車子開到逆行線上去,玉石俱焚吧!到那時你再用笨拙的小崽子頭腦計算一下,到底誰的損失大!你願意咣當一聲撞上麼?小崽子!」

  這樣一來,剛才還大喊大叫仿佛要把駕駛席的靠背咬一口似的女學生忽然退縮了,只用蚊子似的聲音說:

  「我也只能罵一聲法西斯了。」她大概是被麻生野的駕駛術加上吼叫聲嚇的,不過,也許是由於義士的死給了她真正的悲哀。

  「……我的確聽說了『義士』的事啦。……不過,你怎樣得知『義士』的死訊的呀?你不是被警察拘留與外界的情報隔離了麼?」

  至此,未來的電影家已不再單單是和我一問一答,而是向車裡的每一個人報告她那裡發生的事態了。她好像既受到悲哀的衝擊、又處在憂鬱症的最深部,而且還帶幾分醉意,簡直是她在電視上和集會上表現的態度,和剛才蠻橫的吼叫簡直判若兩人啦。

  「森的父親剛剛跑進大學校園,我就把車開出來了。可是,立刻拋錨了!而且,偏偏搖搖晃晃地來到因為『義士』等人溜進了校園而急得跺腳的官方的面前不動了。就像順從探著身子讓我停車的警官的指揮似的!結果反倒給官方留下好印象啦。既然已經無法逃脫,我就對拋錨的事隻字不提,打開了車門。忽然,從警官的身旁撲過來的皮膚僵硬得像戴了面具的森的母親。嘴裡喊道:「壞女人來啦!」我為了保護自己,關了車門。森的母親鑽進來的頭部碰在車門上,昏死過去。警官剛剛抱住她,那個長得酷似森的母親的瞪著雙眼的大漢就把她接過去,抬到警車上,亂成了一團。我和森的母親的個人對質就此結束了。可是,森的母親為什麼那時摘了黑色盔帽啊?年輕警官不知對這一幕是否可以發笑而不知所措,我卻一邊重新走下車一邊哈哈大笑起來,警官這才放心地也捧腹大笑!那可不僅是一兩個警官呀。於是,我佯裝不知地訊問發生了什麼事。可是遭到了反問,跑進大學裡去的是什麼人。所以我就以實相告,「義士」是到反對核發電集會的鬥毆當中進行非暴力抗議的,「志願調解人」和十八歲的男孩是一旁掩護的。不過,我不知他姓氏名誰。因為我那裡有形形色色的青年人幫我幹不同的工作,我不能一一都打聽他們的名字和學校啊。我把名片遞給警官,遞給在圍攏我的警官當中最令我感到純真的那位警官。不用問,他們是瞭解「義士」和「志願調解人」的身分的。而且,我知道他們唯一弄不清來歷的就是同情新左翼的那個孩子。因為他們一直在追尋那個第三個人,也就是中年的森的父親啊。他和孩子沒有關係。不僅他們現在看見那孩子跑動不會想到他就是中年男子,而且原來指控他就是森的父親喬裝的年青人的森的母親也昏死過去不能爭辯了。這時,大學校園裡派來間諜聯絡,傳來了「義士」和另外兩個人都集團遮住慘遭毒打的消息。剛才還半信半疑地以為「義士」們參加了襲擊報告會,現在也不必去想了。於是,我就說,只是想聽一聽作個參考,請喝茶吧,使氛圍轉為友好的了。不過,聽說你們倒了黴,我當然放心不下,所以還是去了。可是,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甚至接受我的名片的青年人還說他是我的電視形象的愛好者呢。這當兒,剛才照的遠焦距照片顯影了,照片上出現的不是中年人而是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人,我留神不與森的母親相遇,把車開到咖啡店門前,才平安地擺脫出來。」

  「因為我們的黨派的人對官方的一切都默不作聲,所以,你不可能那麼輕易就被釋放呀。」

  「討厭,小丫頭!不要胡扯!」

  麻生野一陣陣地表露出粗暴,搖頭晃腦、罵罵咧咧。那是她在歐洲陪著長途卡車司機,在奔跑之中學來的表現啊。這時,「志願調解人」想出了避免駕駛失誤造成生命危險的方法。他畢恭畢敬地對女學生說:

  「你能坐在森的身旁照看他麼?」

  「拋開私人情感而進行集體行動時,我單獨到森身邊去,不是不正經麼?」

  「討厭,你這個崽子!又胡扯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