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五七


  忽然,那兩名穿工作服的青年站在領袖的兩旁,把一隻手插進上衣裡,用那雖已激動但仍然清澈的目光瞪著我。我無精打采地跟在麻生野身後往外走,不料:

  「放下你們喝咖啡的錢,還有見面禮三千日元!」戴太陽鏡的領袖喊了一聲,像要仰面倒下似地交換了一下交叉的腿。我沒來得及弄清那是嘲弄還是真格的,已把朝鮮飯館找回的零錢放在桌上了。隨後,我來到了陽光稀薄的大門外,可是,在那一瞬之間,一幅奇怪的景象清清楚楚地映進了眼簾。在那條通往公寓和街辦工廠以及那個老巢的地方雖然到處都是狗屎,卻看不見一條狗的大馬路上,好像有許多隻眼睛一動不動地照射著,大馬路像章魚皮的一部分,眼看著發生了色素的奔流和肌肉的起伏,整個那一帶完全是一派特殊的景象了。這就是那個的前兆了。同時,在我的心裡也感到正在迅速「轉換」,如果在這條馬路上回歸成幼兒可就糟了,我被這眼前的恐怖嚇壞了。麻生野在那軟乎乎地隆起的馬路上東倒西歪地走著,已經不是平時的昂首闊步,而是嚇破了膽,沒頭沒腦地逃跑的少女了。突然,我意識到她的肉體和精神已經回歸到遭到拷打的高中時代,而我卻提著用過的家庭型可口可樂瓶子跟著她,情不自禁地揚起雙手給她看……

  2

  當我們的「大眾」在路上兜圈子時,「志願調解人」報告他和「義士」認出了尾隨的·我·們·的·警·察時,未來電影家根本不屑一顧。因為她過分地表現出憂鬱,簡直像芳心已碎的少女,就連極為關注領導部門對核的態度的「義士」,也只好噘著大嘴望著麻生野的旁影,一言不發了。我對他倆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我在捉摸這位四十多歲的數學家根據什麼樣的經驗的積累,變得如此溫順了。

  然而,麻生野只需要非常短暫的「過渡時間」,她很快就克服了湧現出來的一切,而且恢復了與市民運動家稱號相稱的天資和風度。首先把車子按行動計劃的下一個步驟駛上高速公路,然後講起會見的內情。簡直難以理解,是什麼樣的經驗的積累鑄成了她如此徹底地為市民奉獻的精神:

  「……那樣的人也算是革命黨派的最高領導麼?難道不是麼?我對學生和學生出身的領導人本來有著更好的成見的,因為我會見過很正派的年輕領袖呀。」

  「他當然不是最高領導了。不過是總部書記處裡的。我和他個人是在他負責有關文化人的宣傳工作時,來參加電影工會的集會認識的。就我所知,真正的領導層也不是那樣的呀。

  應該更博大、扎實、敏銳呀。能夠駕禦革命,使它自然而然地興起,而又自然而然地繼續,應該有這樣的,卓越的能力呀。然而那些年輕人有的與反革命流氓集團或者官方鬥爭而被殺害,有的已經無力東山再起了。」

  麻生野好像又回憶起悲慘的往事,默不作聲了。這當兒,她也像在探討這次沒有成果的會談而重新擬定計劃。她的頭部的動作好像和齒輪連接著,弄得那輛大眾一會兒猛衝,一會兒減速,嚇得我們一個勁兒打冷戰。跟蹤的車子大概也受累不淺吧。可是,它仍然尾隨而來,無疑我們的警察的駕駛技術是高水平的呀。哈哈。

  就在我們誰也不作聲、默默地坐在車上時,「志願調解人」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連脖子都憋得變成醬紫色了。

  「義士」和我吃驚地瞪著「志願調解人」,麻生野卻佯裝不知,仍然面向前方。「志願調解人」的眼珠兒在玻璃瓶底兒似的鏡片後邊一會兒黑、一會兒白地想要制止笑的發作,看上去那麼痛苦,他用手背拭去三角形的鼻子兩邊的淚水,又拭去口水,垂下了頭。

  「你累啦!」「義士」好像在給死板著面孔的麻生野調解。且說,當我們接近了目的地而離開高速公路時,剛才一直沉思的麻生野端出了改變戰術的方案。

  「會見剛才那樣的小官僚,聽他那邏輯性等於零的詭辯也是無奈。……不過,還是聽到了一些我想聽到的東西,所以,咱去看看那些去過現場的活躍分子的集會好麼?在那所對方的黨派佔優勢的大學裡,正在召開襲擊『大人物A』的報告會,你們看,那裡貼了廣告呢。到那裡去看看吧。如果他們說『志願調解人』隱匿了襲擊『大人物A』的勇士,咱們也不能一聲不吭吧。」

  「我當然贊成啦。因為這是挽回剛才的行為失檢的機會呀。」「志願調解人」滿腔熱情地說道。不過,他也是有經驗的人,所以並沒忘記提醒應有的注意。「不過,我想提醒一下,不論進哪一所大學,』都不能指望尾隨我們的我們的警察的力量啊。……當那些參加過上次的群毆事件的人們發現麻生野和『義士』時,不會把她們當作間諜麼?」

  「說不定他們會為了報復上次的遭遇而打我們呢。」「義士」說時,瞥了我和麻生野一眼,我耽心是他目擊了我的特殊的戰鬥呢。哈哈。

  「讓我先進大學校內,和集會的執行委員接觸一下看看。因為我對每一方的集會都以『志願調解人』的身分出場,所以,不會產生拒絕反應的。最壞也就是重複以往的冷淡而已。在這當中,如果出現了確實知道森在康復道場裡的人,你們再進來就好辦了。」

  「那麼,咱們就直接去禦茶水的那所大學吧。」

  「我們必須趁跟蹤的警察不注意的時候迅速駛進校內。因為我們連人帶車一下子潛進大學,我們的警察就不能跟進來了。不過,他們要是判斷出我們打算甩掉它,就可能採取強硬手段呢。」

  在駿河台下坡的十字路上,當我們的車子示意要向禦茶水車站上坡時,一輛破舊的豐田車明目張膽地違章超車了!那輛車裡坐著今早來我家的軟、硬兩名警官,「懷柔派」正在靈巧的駕駛著。而且在後排座上,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正在對我怒目相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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