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三九


  「唯物論的帕斯卡賭博!」

  「胡說!」

  女學生終於大吼起來了。不過,她又恢復了女孩的溫順,這樣說道:「喏,森,所以,我覺得你所說的有關『轉換』的事你是認真相信的,所以我也是認真相信的呀。一開始的時候,你不是說過:不論是什麼樣的形體,如果沒有宇宙的精神,我們怎麼能『轉換』了啊……」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啊,那女學生口中重複的森的話,和響徹在焦躁不安、胡言亂語的十八歲的崽子的肉體和精神之中的麻生野的餘音發生共振了。「唉,怪可憐的!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步?唉,怪可憐的!」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方?」就在我愁眉不展地想到我和森的「轉換」而有時茫然、有時流淚,有時覺得受到啟示、有時又悶悶不樂、而且有時還煩躁不安、大吵大嚷的當兒,和我同樣轉換了的森並沒有單單為了和女學生性交而浪費體力和精力啊。他也在沉思和懊惱之中度過時光,並且在頭一次做愛時就說了這些話。總而言之,當他從四個腦子封閉在幼年的黃昏之中的穩定期裡突然醒來,並且立刻有了思考和用語言表達他的思考的能力時,他一下子就掉進痛苦的沉思和懊惱的深淵裡去了。

  而且,如斯「轉換」了的森,或沉思,或懊惱,在活化了的二十八歲的腦細胞裡通了靜電、產生的語言,和麻生野發自誠懇的、感受能力強的內心的語言奏出了和聲。有幸聽到了這兩者的我,作為追隨森完成使命的人,怎能不聲稱現在已從宇宙精神那裡得到了信息呢?

  不論變為什麼樣的形體,如果沒有宇宙精神的存在,我們怎麼能「轉換」?唉,怪可憐的!為什麼到了這種地步?唉,怪可憐的!為什麼到了這地步?

  「那麼,無益的討論到此為止,開始實際的行動吧!吃點東西。森不是說過麼,如果「轉換」是為了讓不會跑的、而又自知必須跑的人成為救場跑壘員的話,那就應該馬上開始跑了。那麼,開始跑吧。我希望你來一同參加救援活動啊。必須挽回昨天和今天的延誤!

  我現在千真萬確地、毫無突然之感地意識到哪哩、哩、哩的聲音真的到來了。被內心的呼喊震盪著的我的肉體和精神也渴望著立刻起跑,而且充滿恐懼,並且被要戰勝那恐懼而跑出去的另外一種渴望所驅動著。那大概是被起動「轉換」了的森的肉體和精神的那東西帶動的吧。我對「轉換」前的森講過多少次救場跑壘員的經歷呀!那些已經深入到他生存的基礎的昏迷當中去了吧?現在,它在「轉換」後的森的身上顯露出來了!

  女學生為了著手救援活動的前一階段,毅然走向廚房,森和我都在「轉換」了的肉體和精神裡聽著那洶湧澎湃的、激勵和威嚇的那種喊叫,默默地等待著開飯。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5

  不料,遇上了錢的問題。雖然我和森就這樣走上了「轉換」後的生活軌道,但是,不論那是怎樣異想天開的、充滿變幻的生活,而它只要是日常生活就有錢的問題呀……我這樣說,其實是要搶先說出要說的話呀。「轉換」?那很好啊,儘管是很可笑的主意、瘋狂的夢想,但是,它既然被我說成是自己經歷了的和正在經歷、以及將要經歷的唯一的現實,你就把那些話記下來吧。但是,錢的問題是怎麼一回事?雖說是「轉換」了,也不能吃雲霞生活呀。如不能打聽清楚錢的問題是怎樣處理的,也就不能使現場報道的文章具有真實性啦。

  那麼,就以錢這個問題為核心來談吧。遺憾的是一位穿著仿製的美軍野戰服的大漢,帶著使我直接面對錢的問題的機會,從那邊來找我的!森和作用子這倆傢伙已經出去參加救援革命黨派的夥伴們的活動去了。他們出發時,我問那女學生,昨天,你們的黨是攻擊的一方還是挨打的一方?她不理睬啊。她以為自己的黨派被這樣提問就和別的黨派等同了麼?至此再也不想苦苦追問怯懦的十八歲的我,只好可憐巴巴地期待著未來電影家能來聯絡,留在家裡。因為那位女學生是不會陪我去那個革命黨的老巢、或者至少也與老巢有瓜葛的地方去的。

  這樣被留下來的我,正在考慮能不能修一修女學生用冰鎬破壞了的門廳上的門,因為我擔心森他倆一旦離開之後,以我十八歲的杞憂,萬一遭到作用子的對立宗派的「誤炸」,沒有鎖的門廳,就毫無遮攔了!原本我在核電站裡也是以手藝靈巧、善於幹技術性的活兒著稱的呢。我卸下書櫃裡空著的架板,把幾張薄板粘在一起做成結實的合板,然後儘量避免在鋸口上出現毛碴兒鋸開。我又找到了不知為什麼目的而買下的一把元寶鎖,固定在那木板上。

  這時,「喂!」一個男人的傲慢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誤炸」?!我敏銳地感覺到。我身後是雪已消融的街道,我的雙膝頂在木板上,這種姿勢怎能自衛呀?對方也因為正在工作的我的身旁放著錐子、鑿子等工具而警惕地站在門外,向我叫了一聲。不管怎樣,我拿出勇氣、抓起一根鑿子,站起來,面對著身穿綠色迷彩服的大漢。那個小平頭的傢伙好像除了喂喂地叫喚之外,無法表達他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似地呆立著。他瞪著我的一雙三角眼很像我妻子、我的前妻;但他又一點兒也不像她,他正是她的巨人族風采的弟弟們當中的一個。我認出來以後,又狼狽又困惑、不禁毛骨悚然了。可是,轉瞬之間,在對方死盯盯地瞪著我的三角眼裡不是也露出驚慌失措的神色了麼?

  「你是誰?……是那……?」

  是啊,我已經「轉換」了啊,我立刻從驚慌失措中解脫出來了。甚至我還贏得了從容。我向剛才那個「喂」,展開了報復。

  「是呀,我是那個鈈中毒的瘋子的外甥!」

  「不,……你舅舅在家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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