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一九


  至此,我不得不向他們解釋了。

  「他們想打開車門呀。他們的蒙面帽裡裹著手巾,出不來聲啊。他們並沒有直接加害我們,因為沒有那種必要啊。」他們繼續用鋼叉擊門,司機出於無奈,打開了車門,馬路上的熱氣和「鐵皮人兒」的汗臭一下子沖了進來。臭哄哄的「鐵皮人兒」伸出掛著好幾層金屬板的胳膊,拔下啟動鑰匙。從他的大衣和軍用手套之間露出汗水淋淋的馬哈魚肉似的粉紅色皮膚。

  奪去卡車鑰匙的「鐵皮人兒」咣當一聲關上車門,唏哩嘩啦地向小卡車駕駛台跑去,他一跳上車梯,小卡車就向後倒車,繞到我們的車背後去了。沒想到駕駛小卡車的卻不是「鐵皮人兒」打扮,是個身穿翻領襯衫、鐵青臉的人。可是,站在車梯上那人「鐵皮人兒」用鋼叉威嚇盯著他們的我,所以我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已。但是,我緊接著就看見了那輛小卡車的車篷上畫著某小學校的徽章,那是給小學生送食品的小卡車,於是,我的思路就順著這條線索發展下去,這個小學校的標誌便成了我幹出下邊一系列事情的轉機。不過,這不是怪事麼?因為那時我不但還沒有孩子,而且對孩子也沒發生過興趣啊。

  如此這般,我一看那小學校的標誌,好像我的耳朵裡立刻就清晰地響起了哩、哩、哩的嘶喊聲,我陷入近似恐懼的、被可憐的功利心所驅使的救場跑壘員的興奮狀態了。

  雖然我一直是核電站的工程師,而且是這次核物質運輸的負責人,但在眼前這場襲擊當中卻畏縮退卻,不像司機和助手那樣憤慨、只顧擔心眼前可能發生的危險啦。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一陣哩哩哩的嘶喊聲,我的頭腦又熱起來了。

  既然這部小卡車是給小學校送食品的,那麼,他們裝上核物質就要去暑假當中的小學校的體育館去提煉鈈了。也許是那所小學校的年輕的新任物理教師來指揮這個工程吧。可是,他能讓那些沒有經驗的一夥人平安無事麼?即使他們幹得順利,體育館也要被核物質污染的。提煉過的鈈一遇空氣就自燃,然後,鈈的氧化物粉塵就會在體育館裡飛散,孩子們吸進肺裡,用不了多久這學校就要出現成群的肺癌兒童了。

  想到這一步的我,一邊也發出哩、哩、哩的喊聲,一邊跨過司機和助手的膝部,從「鐵皮人兒」監視不到的那一邊車門跳了下去。這時,司機和助手從我背後,向我發出了憤慨的喊聲。

  「幹什麼,幹什麼?你滿臉煞白,要把我們捲進麻煩裡呀!」

  「幹什麼,幹什麼?你滿臉煞白,不要去惹麻煩啊?」

  當我跑過去時,「鐵皮人兒」們已經把他們所要得到桶裝上小卡車了。可是,他們都望著從車箱上滴到地面上的綠色液體,呆立著。至少有一個容器已經損壞了。

  已經為時過晚了,那些核物質強盜們正在愚蠢地思考洩漏的液體能不能侵入「鐵皮人兒」的防護服。他們連一個蓋革測數儀①也沒有啊。放哨的發現我逃了出來,便唏哩嘩啦地追上來,那些望著地面上的綠色·水·跡的人們也回過頭來。於是我大聲喊了這些話,嚇唬那些人,而且在無處可逃的情況下,我就鑽進了那輛小卡車的車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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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Geiger counfer,德國物理學家漢斯·蓋革CHans Geiger一八八二—一九四五)發明的發射性物質檢測儀。

  「這裡都被污染啦!卡車和馬路都污染啦!你們也會被污染,如果把這輛卡車開走,整個東京都要污染啦!趕快散開,散開,散開!」

  我喊叫著蹲在最裡邊的一個桶的背後,「鐵皮人兒」們用鋼叉紮我,但他們不敢爬上車廂。「鐵皮人兒」們繼續用鋼叉紮我,我疼痛難忍,而且出現了燙傷。但是,我並未屈服於那些跑來跑去的「鐵皮人兒」的唏哩嘩啦的鎧甲聲,我仍然不停地發出刺耳的吼叫。

  「這裡全被污染啦!你們受到核輻射啦!我已經受到輻射,渾身燙傷啦!你們要開動這輛卡車去污染整個東京麼?要讓所有的孩子患肺癌麼?散開,散開,散開呀!」

  帶篷小卡車仍在沒有開走,鋼叉的攻擊卻漸漸沒勁兒了,若有若無地了。突然,「鐵皮人兒」們一下子全跑子,發出更大的唏哩嘩啦聲。而我已被燙傷,沒有從桶邊爬出去的力量了。我已無力發出警告放射能污染的聲音了,只有哩、哩、哩的響聲在耳邊不停地迴響,我輕輕地隨著那聲音呻吟著,在盛夏裡渾身打起冷戰。我就這樣受到輻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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