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 | 上頁 下頁
一五


  代筆作家在記述時,他是這樣想的,即便他當做夢來講述的內容,並非真的做了那夢而是稱之為夢的假話,它和人們做的真夢也是脈脈相通的。所以,我對森的父親稱之為夢的故事,都毫不懷疑地當做夢記錄下來了,至於那個被稱為老闆的在夢中出場的人物,或者說他是在現實當中可能存在的人物,我可沒得到過任何有關他的資料。但是,我懷疑森的父親在如此講述的過程當中,已經把許多難以出口的、不論是關於現實生活還是有關夢中的故事,也許都給美化了。語言對於代筆作者來說究竟是什麼呀?不論是森的父親的真夢、還是他稱之為夢而我又無法核查的所謂的夢、或者是他狡獪地為了埋下伏線而進行的外行杜撰的夢,在我們所記述的過程中,語言穿透了我的理智和肉體,它們完全是等價的了。如果說語言對於真實和虛偽並非沒有意義的話,那又根據什麼原理呢?那原理又怎樣和我的理智與肉體相重合的呢?

  2

  我天天都意識到這不是真正的生活卻生活著,而且為自己辯護說已經意識到那些了所以我的本質不會受到侵蝕,但是,這樣生活得久了,人還是陷入懸空狀態了。我是把它當做體會來說的,當然,我並不能誇口在這方面經驗有多豐富。

  說實在的,這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因為我如此裝腔作勢、咬文嚼字,也是為了面對作家而談啊。是下意識的呀。哈哈。不過,卻因此讓我坦率地說出了關於我和妻子的關係,關於我和核電站的原同事們之間的關係。再說,懸空就是懸空,在邏輯上沒有上下之分,後院的鐵棍的懸空和在宇宙空間懸空本質上又有啥區別?我現在說到後院時,頭腦裡出現的就是我工作過的核電站的後院啊,聽說那地下貯藏庫裡洩漏出來的鈈、鍶和銫,已經滲到地下水位了。不過,還是別提這些吧。因為我停職以後已在核電站領過十多年的錢了,是有保密義務的身份啊。一說起這些就生氣。

  你說,這應該說是怪事呢,還是自然的事呢?十年前,我在核電廠遇上核洩漏事故時,我可只想自己而根本沒想到別人呀。可是,我卻期待著我妻子只擔心我,不過,我連她會不會惦記我都沒去想,我一點也沒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因為我只顧憐惜自己了呀。不過,我並沒有以為我會由於那場洩漏事故而死亡。因為放射能的燒傷應該是眼看著就會好的。可是,也的確有過生命危險呢。雖然我對放射線醫學一無所知,但我畢竟曾經是以原子物理為專業的人呀。當然就不能說對放射能的危險完全無知了。只不過我相信如果放射能不具有小刀或鋼管那樣的力量的話,要殺死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的。

  我在冥冥之中相信有一種頑強的對待死亡的力量,就像好多剛剛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就這樣想的孩子們一樣。不過,我長大成人之後,還一直那樣想。從我終於醒悟到自己是一個走向死亡的人的那一天起,我就毫無原由地堅信我的取絕不會由於簡單的事故,而是由於類似宿命一類的、有了某種魔力的介入我的生命才會結束。

  在我受到核輻射這一簡單的事故之外,還有更不吉利的,那是什麼呀?其實,我對它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地球上無與倫比的、最惡性的致癌物鈈所引起的在幾年以後、或者幾十年以後才顯露出來的最壞的癌。宇宙之間也許還有更惡性的,但是,那只有等在月球表面上做袋鼠式跳躍的宇宙航行員來證明了。哈哈。我一想到這癌症才是具有魔力的病症,而且一想到會因它而死,我就嚇得丟了魂兒似地在床上一個勁兒冒冷汗。

  我的妻子把舊式海綿拿進病房,她好像要從那奇怪的物體上得到家傳的咒術的力量。哈哈。反正她用那東西不時地捅捅我的額頭、鼻子和肋部。我想說你別這樣討厭,可是,連這點兒力氣也提不起來了。我已經恐懼和絕望到那種地步了。

  如果有人叫我不要給未來的人類傳播放射污染而去世,我在那時也會百依百順的了。雖然妻子因無法安慰我的恐懼和絕望而露出痛苦的眼神。但是,我更無法表達我的感受,只能想像著由鈈造成的未來的癌症,任其踐踏妻子的感情了。當然,如此發展下去的事態不久就惡化了。

  過兩年之後,森生下時,我終於陷入望著妻子終日憂鬱而對一切都打不起精神的窘境了。我那位已經變成那樣的妻子,或是用痛苦的紅眼、或者是用忽然帶出憐恤的黯淡的目光、歸根結蒂是用冷淡的目光……這也要視妻子對我的目光的接受程度而定呀。反正我在一旁守著她。但是,不久我就感到再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我介入了妻子已經封閉了的內心。那也是很奇妙的,是從兩年前的洩漏事件為杠杆的。因為嬰兒森在醫大的嬰兒特護室裡,即使妻子萌生了母性的本能,也無法去發揮。我感到要擊碎那種封閉的殼體,就必須回到被封閉在自己的殼體之內而不想出來的時代裡去呀。

  作為代筆作家,我一邊重新閱讀我的記述,一邊感覺到這一段記述缺乏說服力了。大概是因為森的父親沒有對森出生時的異常做出具體的描述吧。但是,不論是根據森的父親所寫的沒有發信地址的信件、還是聽他自個兒侃侃而談的電話,他都對那事絕口不提,那麼代筆作家也就無計可施了。也許森的父親不肯具體地談及森下生時的異常是因為我的兒子也呈現相同的症狀,所以他認為沒有必要再向我講述那些了吧。

  其實我自己在我的兒子伴隨著異常降生時,我也並沒有很好地理解我的妻子的內心平衡被破壞到了什麼樣的極限。仰臥著看不見自己的大腿之間的妻子生出自己的孩子的一瞬間,她聽見女護士「啊」地叫了一聲。

  從那裡發出來的電路,朝向我內心封閉著的電路,流過來她的微弱的靜電,直至五年以後,我才感到了一點點。那就是又生了第二個孩子時,而且是正常生產時,我在一旁聽到妻子對女護士說:自那以後,我又懷孕,忍耐了十個月,再次臨產,這是需要勇氣的呀。雖然我射精時並沒有想到會再造成下次生育的異常,但是,本應分享同樣快感的妻子卻在遺憾和恐懼的電路裡,低低地呻吟著。

  我採取什麼策略來打碎封閉妻子的殼體呢?我簡直像欺騙核電站的原同事,或者像欺騙廣島和長崎的被炸者一樣,用謊言欺騙了妻子。我說森的頭部異常是由於洩漏事故之後,幹了那個,所以才落得如此結果。我甚至不得不說那是因為我所恐懼的鈈造成的癌細胞轉移到森的頭部,而且,妻子居然相信了。那麼,短路造成了什麼樣的後果啊?她下了決心,在森之後不再生孩子了。因此,她放棄了通過下一次正常的生產而消出胎裡晦氣的機會。

  自從我對妻子說那些話以後,我當然知道那是謊言了。所以,本來由於化作森的腦瘤而從我身上的全部細胞裡徹底清除了的鈈的癌的萌芽,卻又使我產生了被它侵襲的不安,糾纏著我、糾纏著我,直至今日。可是,我和妻子的每天的生活又依靠那謊言來支撐、來更新,所以,我當然要陷入懸空狀態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